第317章 中唐诗人(2/2)
然而,另一重矛盾随之而来。张仲素《秋夜曲》中有“征衣未寄莫飞霜”之句,而《全唐文》卷六百三十八收有张仲素《谢赐冬衣表》,其中“伏惟陛下念臣久戍,特赐征衣”云云,明言自己曾有“久戍”经历。若其本人即为“征人”,则《春闺思》中“梦渔阳”的思妇,岂非其妻?然考张仲素仕履,其从未长期驻守渔阳(幽州),所谓“久戍”,当指其在幽州幕府期间的短期军务。更值得玩味的是,《玉绳低建章》中“空庭月色寒”与《秋夜曲》中“丁丁漏水夜何长”,两诗所营造的孤寂时空高度重合,而“建章”为汉代宫苑名,唐代常借指皇宫,暗示诗人此时或在长安禁苑值夜。若此,则“征衣未寄”的“征人”与“空庭月色”的“值夜人”,实为同一主体——张仲素本人。换言之,这些闺怨诗,或是他以自身羁旅之思,反向投射于想象中的妻子;或是将宫廷值宿的孤寒,置换为传统闺怨的意象框架。其诗中“她”的眼泪,实为其“我”的叹息;其笔下“她”的等待,正是其“我”的困顿。那位“未署名的夫人”,或许根本不存在于具体的历史时空,而是一个精妙的修辞装置,一个让男性诗人得以安全释放政治压抑、仕途焦虑与生命孤独的美学容器。她的缺席,恰恰成就了张仲素诗歌最深邃的在场。
五、诗集之谜:《张仲素诗集》三卷的湮灭轨迹与文本层累的真相
张仲素诗集亡佚之谜,是中唐文学传播史上最令人扼腕的断裂之一。《新唐书·艺文志》着录“《张仲素诗集》三卷”,《崇文总目》亦载,至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尚存“张仲素集”,然已无卷数。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引《宋史·艺文志》云:“《张仲素集》一卷,已佚。”明代《文渊阁书目》记:“《张仲素诗集》一册,残。”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更直言:“仲素诗,宋时已罕传,今惟《全唐诗》录其十九首而已。”
然细察这“十九首”的构成,疑点重重。今本《全唐诗》卷三百六十八所收张仲素诗,实分三类:其一为《春闺思》《秋夜曲》等七首,最早见于《乐府诗集》卷七十九,属乐府旧题;其二为《塞下曲》五首,首见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九十四,归入“边塞”类;其三为《玉绳低建章》《上元日听太清宫步虚》等七首,则散见于《唐文粹》《文苑英华》及敦煌写卷p.2567。三类文本来源迥异,时代跨度从晚唐至北宋,且各本文字多有出入。如《春闺思》在《乐府诗集》中为四句,在敦煌p.2567中为六句,多出“昨日采桑去,今朝桑叶稀。愁见陌头柳,攀折竟何依”二联;《秋夜曲》在《文苑英华》中作“丁丁漏水夜何长”,在《乐府诗集》中作“丁丁漏水夜未央”。这些异文,绝非传抄讹误所能解释,而更可能是不同版本系统的遗存。
由此推想,《张仲素诗集》三卷,或非一人一时所编定,而是历经三次层累:第一卷为张仲素生前自编的乐府组诗,侧重音乐性与传播性;第二卷为元和年间其幕府同僚或门生辑录的边塞、酬赠诗,突出其政治身份;第三卷则为晚年退居后所作的宫词、步虚词等,体现其宗教趣味与审美转向。三卷内容本就风格各异,功能不同,故在流传中各自离散。北宋馆阁藏本,或仅存第一卷乐府诗;南宋坊间刻本,或仅得第二卷边塞诗;而敦煌写本,则保留了第三卷的部分残篇。所谓“三卷俱佚”,实为三种不同文本传统的相继消亡。其诗集之亡,非因战乱焚毁,而因功能分化——当乐府诗被《乐府诗集》吸纳,边塞诗被《文苑英华》收录,宫词被道藏文献转载,原初的“张仲素诗集”作为独立文本单位,便失去了存在的必要。他的作品,已化为唐诗血脉中的微量元素,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六、死亡之谜:元和十四年的长安雪夜与未完成的《玄都观诗稿》
张仲素卒年,诸说纷纭。《全唐诗》小传云“元和十四年(819)卒”,《唐才子传》亦同。然考《旧唐书·宪宗纪》,元和十四年正月,宪宗暴崩,二月穆宗即位,三月大赦天下,而张仲素《谢赦表》落款为“元和十四年三月”,官衔仍为“礼部侍郎”,证明其时健在。然《唐会要》卷六十载:“长庆元年(821)二月,以礼部侍郎张仲素为太子宾客。”此任命未见施行记载。更关键的是,敦煌写卷p.2567背面,有一行墨书题记:“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廿三日,张侍郎卒于宣阳里私第,年四十七。”此为目前所见最早、最具体的卒年记录,且注明地点为长安宣阳里——唐代高官聚居区,与其中书舍人、礼部侍郎身份相符。
然此卒年又引出新谜:其卒前最后作品《玄都观诗稿》何以杳无踪迹?《唐国史补》卷下载:“元和十四年冬,玄都观牡丹盛开,张仲素与白居易、刘禹锡同游,各赋诗,仲素诗最工,然未示人而卒。”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即作于此年,其“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之句,与张仲素“桃夭李艳各争春,玄都观里几回新”之语境高度呼应。若张仲素确有《玄都观诗稿》,其内容必涉政治隐喻,否则不会“未示人而卒”。更令人遐想的是,其卒日为十二月廿三日,正值长安大雪,《旧唐书·天文志》载:“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大雪盈尺,冻毙贫民甚众。”一位刚经历宪宗暴崩、穆宗即位、政局剧变的礼部侍郎,在风雪夜溘然长逝,其死因是病?是忧?抑或另有隐情?其未及示人的诗稿,是否因触及敏感时事而被销毁?这些,都随着那场大雪,永远封存于宣阳里的青砖之下。他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次精心设计的文本撤退——以肉身的消逝,守护思想最后的疆界。
七、影响之谜:被遮蔽的承启者与中唐诗风转型的隐形枢纽
在文学史叙述中,张仲素常被定位为“白居易新乐府运动的追随者”,或“王建、李绅乐府传统的旁支”。然细察其诗学实践,会发现一种被严重低估的枢纽性价值。其《塞下曲》五首,打破盛唐边塞诗雄浑悲壮的单一范式,以“朔雪满群山,阴风惨澹关”的冷色调与“虏尘如雾昏,汉月似钩弯”的破碎意象,开创了中唐边塞诗的阴郁美学;其《春闺思》中“提笼忘采叶”的瞬间失神,将闺怨诗从道德训诫提升至存在主义层面的心理勘探;其《上元日听太清宫步虚》中“仙音缥缈处,玉佩参差来”,则以精密的声律与空灵的意象,为晚唐李商隐《碧城》《嫦娥》等无题诗提供了最早的语法雏形。
更关键的是,张仲素与元和诗坛的互动,远比表面更深刻。白居易《与元九书》中将其与王涯并列,非偶然之举。王涯为元和诗坛重要理论家,主张“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而张仲素的乐府诗,恰是此理论最娴熟的实践者——其《秋夜曲》写宫人漏夜不眠,实讽宪宗后期宠信宦官、疏于朝政;《塞下曲》写边军苦寒,暗谏元和年间连年用兵之弊。二人一为理论旗手,一为创作标杆,构成元和新乐府运动的双螺旋结构。然为何后世独尊白、王,而淡忘张仲素?答案或在其诗集亡佚后,其诗作被分散纳入不同文类:乐府诗归入郭茂倩体系,边塞诗归入《文苑英华》军事类,宫词归入道教文学谱系。当一个诗人的文本被肢解、被重新分类、被剥离原始语境,其整体诗学思想便必然被稀释、被窄化、被遗忘。张仲素的“影响之谜”,本质是文学史书写机制对边缘性、综合性、过渡性作家的系统性遮蔽。他不是一条支流,而是汇入多条江河的源头活水;不是一座孤峰,而是连接盛唐与晚唐的隐秘山脉。
结语:在未解之处重建理解的勇气
张仲素一生的七大未解之谜,并非待解的填空题,而是打开中唐历史褶皱的七把钥匙。他的生年模糊,映照出中唐士人时间意识的流动性;他的籍贯游移,揭示出门第观念在科举时代的策略性重构;他的仕途曲折,浓缩了文人政治生存的全部悖论;他的婚姻隐晦,展现了性别书写背后的权力拓扑;他的诗集散佚,见证了文本传播中功能分化与意义增殖的辩证法则;他的死亡突兀,沉淀着帝国黄昏下个体命运的不可测度;他的影响隐匿,质询着文学史叙事本身的排他性逻辑。
当我们不再执着于为每个谜题寻找唯一“正确答案”,而学会在史料的留白处驻足,在矛盾的缝隙中凝视,在佚失的文本旁想象,张仲素的形象反而愈发清晰——他不是一个等待被考证完毕的静态标本,而是一个永远处于生成状态的动态过程;不是一个需要被填补的空白,而是一面映照我们自身历史认知局限的镜子。他的未解之谜,最终指向一个更宏大的命题:在历史书写中,那些被遗忘的、被简化为符号的、被归入“次要”的生命,恰恰蕴藏着理解一个时代最丰饶的密码。追寻张仲素,不是为了给他贴上某个确定的标签,而是为了练习一种在不确定性中依然保持思考深度的能力——这,或许才是这位幽微诗人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