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竹林七贤之阮咸(2/2)
阮咸精于律学,必通发酵之理。酒之酿成,赖酵母菌在特定温度、湿度、酸碱度下的代谢节律,此节律与天地阴阳消息、四时节气严丝合缝。猪之消化,亦是一套精密微生物共生系统。阮咸“与豕共饮”,实为将人体、猪体、酒瓮三者,纳入同一发酵生态链进行观察:人饮之,猪饮之,菌群在其中穿梭转化,能量在物种间循环往复。此非亵渎,而是最激进的“众生平等”实践——在微生物的尺度上,人与猪,同为发酵容器,同为宇宙元气流转的驿站。
此行为更暗合其律学思想。“气化八音”之“气”,即生命能量;“八音”之“八”,亦非实数,乃表无限循环。猪栏之“秽”,恰是生命最蓬勃的“气”之渊薮。阮咸俯身共饮,是以身体为探针,刺入被礼教斥为“不洁”的生命底层,聆听那被文明刻意屏蔽的、混沌而丰饶的原始律动。后世医家陶弘景《本草经集注》特记:“豕脂,性寒,解百毒,利血脉”,将猪提升至药用高度;而阮咸早在两百年前,已用身体验证此理。其醉,是主动沉入微生物世界的意识出窍;其“秽”,是撕下文明伪饰后,对生命本真质地的虔诚触摸。此谜之未解,在于我们至今仍困在“洁净\/污秽”的二元牢笼,无法理解阮咸眼中,猪栏即是道场,酒瓮即是丹炉。
六、第五重谜:文本之谜——诗文尽佚背后的书写抵抗
阮咸诗文全佚,今仅存《三峡流泉歌》残句:“玉琴弹出三峡流,元是古曲非新声。”此句被《乐府诗集》收录,然考其风格,与阮籍《咏怀》之幽邃、嵇康《赠秀才入军》之峻烈迥异,反近南朝清商曲辞。更可疑者,《文选》李善注引阮咸语:“文章者,心画也,然心不可画,故画者伪也。”此语若真,直指书写行为的本质虚妄。
魏晋士人,无不以诗文立身。阮籍八十二首《咏怀》,嵇康六十篇诗文,向秀《思旧赋》字字血泪,皆借文字筑起精神堡垒。阮咸却选择“无文”——此非不能,实为不为。其“不为”,或源于对文字媒介的深刻怀疑。文字一旦固化,即成教条;诗篇流传,即被阐释绑架。阮咸深谙音律,知声音稍纵即逝,其真意恰在消逝瞬间的颤动;而文字却如凝固的冰,将流动的智慧冻成标本。他宁可让思想随琵琶弦振而生灭,随醉语飘散于风,亦不使其被刻于竹帛,沦为权力规训的工具。
此抵抗亦有物质基础。西晋纸张昂贵,书写需经“杀青”“涂朱”“裁剪”多重工序,每一步皆受官方管控。阮咸若拒用官纸,或以易朽之桦皮、桑皮书写,其文本自难存世。更有甚者,其或效法庄子“吾丧我”,以“忘言”为最高表达——《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阮咸之“忘言”,非空无,而是将“意”全然交付给非文字载体:交付给琵琶的第八音,交付给猪栏的发酵之气,交付给与鲜卑婢共度的、被礼法抹除的“非法时间”。其文本之佚,是主动的、庄严的“自我焚毁”,以此守护思想不可被收编的纯粹性。
七、第六重谜:死亡之谜——墓葬无考与“尸解”传说
阮咸卒年,《晋书》仅记“卒于始平太守任上”,无具体年份。其墓址,历代方志均无记载。西安咸阳一带,曾有多处“阮咸墓”传闻,然考古勘探皆无所获。唯《太平寰宇记》引《三辅黄图》佚文:“阮咸冢,在鄠县终南山北,形如覆斗,无碑碣,唯松柏森然,岁寒不凋。”鄠县即今西安鄠邑区,终南山北麓确有数座无名汉晋古冢,形制如覆斗,然未经发掘,无法确证。
更耐人寻味者,是道教典籍中的“阮咸尸解”说。《云笈七签》卷八十八《洞仙传》载:“阮咸,字仲容,陈留尉氏人。精音律,通玄理。晋武帝时,为始平太守。一日,忽召僚属,抚琴一曲,声裂金石,曲终掷琴于地,琴化白鹤,冲天而去。咸亦冉冉升空,唯余冠缨委地。”此说虽为神异,却非空穴来风。“尸解”为道教上乘解脱术,指借某种器物(剑、杖、琴)为“蜕”,弃肉身而飞升。阮咸以琴为蜕,正呼应其毕生事业——琴非娱乐之器,而是沟通天人的法器。其“掷琴化鹤”,实为将毕生律学思想,凝练为一声超越物理极限的“裂金石”之音,此音即“第八音”,是物质世界崩解时迸发的纯粹精神能量。
此传说背后,或隐藏真实历史:阮咸晚年或已悄然皈依早期天师道。汉末魏晋,天师道在关中势力庞大,其教义强调“承负”“气化”“音诵通神”,与阮咸“气化八音”思想高度契合。其卒于始平(今陕西兴平),正当天师道活动核心区。所谓“升仙”,或为教内秘传的“隐遁”仪式——假托飞升,实则携律学秘典与琵琶真传,隐入终南山修道团体,将知识转入地下传承。墓葬无考,正因本无坟茔;文献无载,正因教内口授,禁载竹帛。其“尸解”传说,是信徒对其思想不可言说性的一种诗意加密。
八、第七重谜:影响之谜——为何“阮”名永存,而阮咸其人愈渐模糊?
今日“阮”为民族乐器代名词,全球华人乐团必备,然问及阮咸其人,知者寥寥。此悖论,恰是最大谜题。命名权的归属,从来是文化权力的终极体现。当一件器物以人名命名,通常意味着此人对该器物有开创性贡献,且其人格魅力足以成为符号。然阮咸之名,却如一层薄雾,笼罩在乐器之上,既赋予其合法性,又刻意模糊其本体。
细察命名史:唐代以前,此器多称“秦汉子”“琵琶”;至唐,因阮咸善弹,始有“阮咸”之称;宋《乐书》明确:“今又有阮咸,其制如琵琶而圆,直项,四弦十二柱。”然同时期,苏轼《赤壁赋》“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桂棹”即阮咸别称,可见其名已泛化为雅器代称。至明清,“阮咸”之名渐被简化为“阮”,最终在20世纪民族乐器改革中,正式定名“阮”。这一过程,是“人”被抽象为“器”,再被规训为“类”的典型路径。阮咸的叛逆、情欲、醉态、律学野心,全被剥离;唯余一个温润、圆融、中庸的“阮”之形象——四弦、十二柱、音色醇厚,完美契合现代民族主义对“传统”的想象:和谐、稳定、无害。
阮咸真正的遗产,从未在琴谱里,而在所有被正统排斥的“第八音”中:在谭盾交响乐里突然插入的电子噪音,在崔健摇滚中嘶吼的“一无所有”,在当代行为艺术家吞咽墨汁再吐出黑色瀑布的现场……这些对“和谐”的挑衅,对“纯净”的污染,对“永恒”的瞬时性拥抱,才是阮咸穿越千年的真正回响。他拒绝被定义,故被简化为一个名字;他坚持做未完成的谜题,故成为所有后来者必须重新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九、结语:未解,即永恒
阮咸一生,是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未完成态”:未完成的律学体系,未完成的器物定型,未完成的情爱叙事,未完成的醉态表演,未完成的文本书写,未完成的死亡仪式,未完成的文化定位。这种“未完成”,绝非缺陷,而是其思想最锋利的棱角——它拒绝被任何时代、任何范式所收编,永远保持刺向确定性的尖锐。
当我们今日拨动阮弦,那嗡鸣的余响,仍是阮咸在竹林深处未落下的手指;当我们仰望星空,那北斗第七星旁幽微的暗光,或许正是他掷琴化鹤时,散落人间的第八音粒子。所有关于他的谜题,都不该被“解开”,而应被虔诚地“持有”——如同持有半阙未谱完的琴曲,持有半坛未饮尽的浊酒,持有半幅未画就的竹林图。因为,唯有在未解之处,思想才保有呼吸的间隙;唯有在谜题之中,阮咸才真正活着,永远年轻,永远侧身,永远在下一个音符升起之前,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