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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侯府午叙(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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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中已按分餐制设好四张黑漆矮几,呈半环形摆放,每张几后设锦席坐垫。正对门的主位之几略高,显示尊贵。

杨定坚持请吕光坐于主位,吕光推辞不过,只得坐了。

杨安因需静养,已由亲兵扶回正堂内室休息。

杨定自坐于吕光左下手,王曜坐于右下手。苻笙则坐于杨定身旁稍后的一张较小几案后,以示男女有别,然其参与家宴,已显地位非凡。

此外,杨定那十二岁的幼弟杨盛亦被唤来作陪,他小小年纪,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棉袍,面容稚嫩却神情老成,向吕光、王曜一一见礼后,便默默坐于最末一席,腰背挺直,目不斜视,俨然已有小大人模样。

侍女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热气腾腾、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布于各人案上。

炙鹿肉、蒸肥鹅、芹菹兔羹、醋菹嫩鹅,并几样时新菜蔬,虽非极尽奢华,却也丰盛精致。

另有烫好的美酒数壶,酒香四溢。

杨定率先举杯,向吕光敬道:

“世叔今日光临,侄儿倍感荣宠,谨以此杯,为世叔寿,亦谢世叔多年来对侄儿与叔父的照拂!”

说罢,一饮而尽。

吕光大笑,亦满饮一杯,豪气道:

“定侄儿客气!看到你成才立业,世伯心甚慰之!”

杨定又举杯向王曜:

“子卿,你既来我府上,便如自家一般,切勿拘束!来,满饮此杯,驱驱寒气!”

王曜望着杯中清澈晃动的酒液,昨夜那三勒浆的甘醇与随之而来的意乱情迷仿佛再次涌上喉头,胃中竟一阵翻搅。

他连忙拱手,面带歉意,声音恳切:

“子臣盛情,曜心领,只是……昨日便觉身体违和,恐是风寒侵体,唯有以茶代酒,敬将军与子臣,还望恕罪。”

他言辞诚恳,脸色也确实不算太好,倒让人无法强求。

杨定闻言,虽觉有些扫兴,却也体谅,摆手道:

“既如此,便不勉强你。快快饮些热汤暖暖身子。”

吕光亦道:“身体要紧,不必拘礼。”

苻笙见状,便吩咐侍女为王曜换上热腾腾的醪糟,又命人为杨盛也备上酪浆。

杨盛默默接过,小口啜饮,依旧不多言。

于是众人各自用餐,席间不免又寒暄一番。

吕光问及王曜家乡风物、太学业师,王曜皆谨慎应对,言辞得体,既不过分谦卑,亦无丝毫倨傲。

吕光暗暗点头,此子待人接物,确有分寸。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气氛愈发融洽。

杨定心念武事,终于按捺不住,向吕光请教道:

“世叔戎马半生,历经百战,侄儿愚钝,敢问为将者,首重为何?”

吕光放下银箸,虎目精光一闪,肃然道:

“为将之道,千头万绪,然以我观之,首重‘决断’二字!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胜负往往悬于一念之间。为将者,须有洞察秋毫之明,更须有当机立断之勇!譬如当年潞川之战,王丞相命我率奇兵突袭慕容评粮道,其时敌众我寡,道路艰险,若稍有迟疑,必陷重围。我当即立断,不惜代价,昼夜兼程,终焚其粮草,乱彼军心,此战方能大胜!若当时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岂有后来之功?”

他声若洪钟,讲述旧事,犹自带金戈铁马之声,令人神往。

杨定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点头:

“世叔所言极是!临阵决断,确为要害!”

王曜亦凝神静听,此时忍不住插言问道:

“吕将军高论,令晚辈茅塞顿开。然决断需基于明晰之判断,敢问将军,于纷繁战局之中,如何能迅速洞察要害,不为表象所惑?”

吕光赞许地看了王曜一眼,道:

“问得好!此便是为将者次重之能——‘知势’。何谓势?天时、地利、敌我、民心,皆势也。为将者,须上察天文,下知地理,中悉人事。要知敌军主将性情用兵习惯,知其士卒战力士气,知其粮秣补给,知其山川险隘。亦要知我方长短,何处可攻,何处当守。譬如用兵江淮,若不知淮水汛期、不知南船北马之利钝,盲目进兵,岂非自寻死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杨定与王曜。

“此‘知势’之能,非一日可成,需平日用心积累,广览兵书,更需亲身历练,观察体悟。定侄儿身在太学,读万卷书固然重要,然亦不可忘了行万里路,多观察山川形势,民情吏治,乃至市井百态,皆于兵道有益。”

杨定凛然受教:“侄儿谨记世叔教诲。”

王曜心中亦是大受触动,吕光所言,已超脱单纯战阵厮杀,上升至战略格局,与他平日所思“民惟邦本”、“经世致用”之理颇有相通之处。

他沉吟道:“将军之论,深得兵法‘知己知彼’之精髓,且更重根本。曜尝思,军事之胜负,实系于国力之盈虚,民心之向背。昔年孙武亦言:‘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若国内政通人和,百姓殷实,则师出有名,士气高昂;若吏治腐败,民不聊生,纵有良将精兵,亦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恐难持久。此番南征,虽势在必行,然连年用兵,关中、河北、中原皆显疲态,粮秣转运,民夫征发,皆是不小负担。未知将军于此时局下,如何看待此番淮南战事之根基?”

他知吕光乃苻坚心腹重将,此言颇有试探之意,也想听听这位沙场老将对当前国策的真实看法。

吕光闻言,眼中精光更盛,重新审视了王曜一番。

此子不仅心思缜密,更能由军事论及政治民生,直指当前南征策略的核心矛盾,胆识与见识确非寻常学子可比。

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缓缓道:

“子卿此问,切中肯綮。吕某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大道理。然则跟随陛下多年,深知陛下混一四海之志,坚如金石。江东偏安,终非了局,天下分裂,战祸便永无休止。陛下欲毕其功于一役,为万世开太平,此心可昭日月。”

他话锋一转,语气渐沉。

“然则,子卿所言民生疲敝,亦是实情。用兵之道,如同张弓,力不足而强引之,弓必折。国力者,弓之力也。如今朝廷两线用兵,襄阳未下,淮南又开,关东六州、河西之众皆被调动,粮秣转运,千里馈粮,民夫疲于道路,确非长久之计。我在洛阳,亦见河南之地,民力已显凋敝。”

他叹了口气。

“陛下雄心,可敬可佩,然……操之过急,恐生内弊。阳平公、梁刺史等人劝谏,并非无因。为将者,自当以执行君命为天职,然心中亦需有一杆秤,明白何事可为,何事当慎为。譬如当前围攻彭城、下邳,若能速下,则淮南震动,可挟胜势,逼迫南朝议和,获取实利,便是上策;若顿兵坚城之下,迁延日久,则国力消耗愈巨,便需考量是否值得了。”

这番话说得颇为直白,既表达了对苻坚的忠诚,也隐晦地指出了当前战略的潜在风险,显示出吕光并非一味莽撞的武夫,亦有审时度势之能。

王曜听得心潮起伏,吕光能说出这番话来,已是极为难得。

他拱手道:“将军胸怀大局,体恤民艰,晚辈敬佩。诚如将军所言,军事须与政事相济。曜愚见,无论战和,固本培元,安顿内政,方是长久之计。太学立农科,授《氾胜之书》,天王行籍田礼,亦是看到了此根本所在。”

杨定亦感慨道:

“听世叔与子卿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为将者,不光要能冲锋陷阵,更要懂大势,知进退,恤民力。侄儿往日只知逞勇斗狠,实是肤浅。”

吕光见二人皆能领会己意,心中甚慰,哈哈一笑:

“尔等年少,能有此见识,已属难得。天下大事,非一人一时所能定,尔等既怀济世之志,便当好生磨砺己身,文武兼修,将来方能于国家有用。”

他目光再次落在王曜身上,意味深长地道:

“子卿才学,陛下亦已知之,来日方长,好自为之。”

王曜心下一动,知他意有所指,忙躬身道:

“谨遵将军教诲。”

一旁静听的苻笙,已有些不耐烦,忙开口道:

“军国大事,艰难繁巨,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清,还是先用膳,菜都要凉了。”她言语直接,然在此刻却别有一股调和气氛的力量。

吕光点头笑道:

“公主说的是,来来来,我等先吃喝,稍后再叙不迟!”

坐在杨定夫妇下首的杨盛,虽一直沉默,然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则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将席间诸人所言,默默记于心中。

至此,酒宴气氛愈加热络。

吕光又讲了几桩军旅趣事与用兵实例,杨定、王曜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问。

直至未时过去,日头西斜,吕光方起身告辞,并邀请杨定、王曜等有空定要去吕府做客云云。

杨定、王曜、苻笙等人直送至府门外,看着吕光在亲兵护卫下骑马远去,方才回转。

经此一番长谈,王曜虽身体倦怠,心中那因昨夜荒唐而生的纷乱与压抑,却被这关乎时局军务的宏大议题冲淡了不少,仿佛那令人窒息的个人情愫,在天下兴亡的沉重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随着杨定步入温暖的侯府深处,深知这授衣假两月,寄居于此,虽得安逸,然内心的波澜与外界的风云,恐怕都难以真正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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