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凡人的质疑(2/2)
斯梅尔也紧锁眉头,语气冷峻:“他对迹公式的理解是僵化的、教条的。塞尔伯格迹公式的精髓在于连接几何与谱的哲学思想,而不是非得局限于齐性空间上的拉普拉斯算子。我们将这一思想创造性地应用于离散动力系统,定义了合适的函数空间和算符,并严格推导了公式。这怎么就成了‘调参的模型’?难道只有他熟悉的经典场景才配称为数学,新的探索就是‘语言游戏’?”
会议室里充满了愤懑不平的声音。赫特的批评,在他们看来,不仅是错误的,更是傲慢的、保守的、对数学进步怀有敌意的。
然而,在一片激愤之中,塞尔伯格始终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他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一直沉吟不语的外尔身上。
“赫尔曼,”塞尔伯格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怎么看?”
外尔抬起眼,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睿智。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早已预见到这一幕。
“埃伯哈德·赫特,”外尔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感,“他代表的是一个正在逝去的时代,是数学的‘古典主义’最后的、也是最固执的守夜人。他信奉的是欧几里得的清晰定义、柯西的极限 epsiloa、黎曼复分析的直接计算。在他看来,几何必须建立在直观的、可微分的实数连续统之上;分析必须导向具体的、可计算的渐近估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他并非愚蠢,他只是活在他自己构建的、由经典数学的辉煌成就所筑成的堡垒里。 他看不懂我们的语言,不是因为语言复杂,而是因为他拒绝走出那座堡垒。p进几何、无穷维表示、抽象的迹公式……这些在他看来,是迷雾,是幻影,是对数学纯粹性的背叛。”
“而我们,”外尔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所做的,是建造新的堡垒,是开拓新的数学大陆!我们的语言,对于旧大陆的居民来说,自然是陌生甚至刺耳的。赫特的质疑,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这甚至不是一件坏事。”
“不是坏事?”格罗莫夫忍不住反问。
“是的。”外尔坚定地说,“它是一面镜子,残酷地照见了我们工作的现状:我们确实还没有将新的数学语言和范式,普及到足以让所有受过良好训练的数学家都能毫无障碍地理解和信服的程度。我们的‘2-adic流形’,虽然在我们圈内已有严格定义(基于塔特代数几何),但对于大多数分析学家而言,它依然是个‘黑箱’。我们的‘推广的迹公式’,其严格性依赖于一整套新的泛函分析框架,这套框架本身也还在完善之中。”
“赫特将我们的论文称为‘研究纲领的宣言’,从某种角度看,”外尔意味深长地说,“他并没有完全说错。我们的工作,其最大价值确实在于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提供了一套强大的新工具。至于是否彻底、无懈可击地解决了冰雹猜想……或许,我们内心深处,也清楚其中还有一些需要进一步夯实的技术细节,有一些哲学转向带来的、需要时间让学界消化的‘可信性鸿沟’。”
塞尔伯格缓缓点头,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峻与决断:“外尔教授说得对。愤怒解决不了问题。赫特的质疑,暴露的不是我们的错误,而是数学共同体在范式转换期必然出现的‘认知断层’。”
他站起身,走到黑板前,用力写下了两个词:
“严格化” 与 “沟通”。
“我们的回应,不应该是辩护,而是继续前进。”塞尔伯格斩钉截铁地说,“第一,我们要用更详尽、更基础、更循序渐进的阐述,将p进几何的必要背景、我们算符构造的每一步逻辑,补充到论文中,或者作为独立的综述文章发表。我们要教育整个学界,而不仅仅是期待他们‘看懂’。”
“第二,”他的目光扫过格罗莫夫和斯梅尔,“我们要继续深化这项工作。针对赫特指出的‘微分结构’模糊性问题,我们可以尝试从算术几何中寻找更成熟的理论支撑(如刚体解析空间上的微分形式)。对于迹公式的‘任意性’质疑,我们需要给出更普适的、公理化的的框架,证明其在这种特定情形下的应用是自然的、唯一的选择。”
“我们要用更坚实的工作,让赫特式的质疑,在未来变得无从提起。”塞尔伯格最后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强大的自信,“这次审稿风波,不会动摇我们的根基,反而会促使我们将这座新堡垒建造得更加坚固、更加无可挑剔。它提醒我们,征服的不仅仅是问题,还有人心和观念。”
会议结束时,学派成员们的情绪已经从不平转向了更加昂扬的斗志。赫特的质疑,如同一剂苦药,刺破了学派内部因长期成功而可能滋生的、不易察觉的学术傲慢与信息茧房。它迫使这群站在云端的天才们,低下头,重新审视自己与整个数学共同体之间的联系,思考如何将他们的“神谕”,翻译成更多数学家能够理解和信服的“凡人语言”。
消息很快在极小的顶尖圈子里传开,引发了地震般的效应。整个数论界一片哗然。许多人感到幻灭,原来“神灵”也会被质疑?但也有更多头脑清醒的人意识到,这恰恰是数学作为一门严格科学的健康生态的体现——没有任何权威可以免于批判的检验。同时,赫特报告中的具体技术观点,也引发了激烈的讨论,促使许多原本对p进几何和抽象迹公式不熟悉的学者,开始主动去学习、理解这些新工具。客观上,这次争议极大地加速了艾莎学派新范式的传播与接受过程。
埃伯哈德·赫特教授,这位固执的“古典主义守夜人”,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一个严厉的“敲钟人”的角色。他的钟声,刺耳却不无益处,惊醒了沉醉于自身辉煌的巨擘,也唤醒了整个领域对范式革命所带来的认知挑战的严肃思考。
零点的未尽之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再次展现了其曲折与复杂。真理的追求,不仅需要天才的洞察和坚韧的探索,同样需要面对来自不同哲学立场和知识背景的、严酷而必要的审视。艾莎学派的权威,并未因质疑而崩塌,反而在经历这番淬炼后,变得更加成熟、包容,并更具传播力与说服力。他们的朝圣之路,在凡人的质疑声中,继续向着那永恒的临界线,坚定地延伸。
(第三卷中篇 第二十四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