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市井(2/2)
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曲。
“栀子花~白兰花~”
头上包着蓝布头巾的阿婆,臂弯里挎着盖着湿布的竹篮,声音吴侬软语,带着一丝哀愁般的甜糯,在喧嚣中顽强地穿透出来。
“修阳伞~补套鞋~磨剪刀~”挑着担子的手艺人拖着长长的腔调,声音苍老而沙哑。
“《申报》!《新闻报》!号外号外!最新战局消息,来看一看啊!”
报童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声音尖利。
“香烟洋火桂花糖!蛤蜊油雪花膏!”
小贩守着他的玻璃柜子,里面陈列着五颜六色的小商品。
各色人等摩肩接踵: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抱着书本,步履匆匆;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腋下夹着公文包,表情严肃;短打衣衫的苦力,扛着大包,喊着号子;穿着臃肿棉袍的小商人,拨拉着算盘珠子;抱着孩子的妇人,在货摊前反复比较,为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还能看到穿着和服、趿拉着木屐的日本侨民,三五成群,旁若无人地走过。
小河挎着篮子,像是被这股庞大的人潮推着往前走。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流连于街道两侧的橱窗、摊贩,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冷静地扫描着一切。
她注意到,街头巷尾确实多了些不协调的“音符”。一些穿着黑香云纱或绸缎短褂、歪戴着礼帽、腰间似乎鼓鼓囊囊的男人,或倚在茶馆门口,或聚在烟摊旁,眼神锐利而游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巡捕房的印度巡捕“红头阿三”和安南巡捕也明显增加了巡逻的频率,高大的身躯穿着制服,手里的警棍无意识地敲打着掌心,神色警惕,与这喧闹的市井保持着一种疏离的监视姿态。
她按照计划,先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支马路,这里多是些批发杂货、手工业作坊和小型货栈。空气里弥漫着桐油、药材、皮革和各种说不清的原料混合的气味。
她的目标是一家老字号的头油、皂角批发铺子“虞永兴号”。但在路过一家名为“顺发”的五金杂货店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店门口,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像是小作坊老师傅模样的男人,正愁眉苦脸地对戴着瓜皮帽的店老板抱怨。
“张老板,侬讲讲看,这日子哪能过?统制命令一下来,稍微像样点的铜材、紫铜板、甚至好点的铁料,根本弄不到!稍微多买一点点,就要层层报备,盘问祖宗十八代!比查户口还严格!这还让人怎么做生活?厂子里十几张嘴巴等着吃饭呐!”
店老板张先生一边拨拉着柜台上的算盘珠子,一边摇头叹气。
“老王啊,没办法呀!现在是啥个辰光?侬还不清爽?能有点边角料、旧货给你凑合着用,就算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听说闸北、南市那边好多有点规模的厂子,机器都被……唉,不说了不说了!”
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一眼店外路过的小河,摆了摆手。
小河心里猛地一沉,面上却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路过歇脚的家庭主妇,低头整理了一下篮子的挽手,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统制物资,严格管控金属原料……
这与她之前推断出的日军急需军工原料、加强搜刮的结论完全吻合。这些看似普通的市井抱怨,在她耳中,都成了拼凑局势真相的宝贵碎片。
她走到“虞永兴号”门口,掀开厚重的蓝布门帘走了进去。店里弥漫着浓烈的皂角、刨花水和各种油脂的混合气味。掌柜的是个精干的老头,认识小河。
“郑小姐,好些日子没来了。”
“倪掌柜,生意好。店里忙,走不开。”
小河笑了笑,开始熟练地挑选皂角块、生发油,又仔细闻了闻几种头油样品,最后拣定一种价格适中、气味清淡的。
“老样子,还是这种。再给我包两盒鸭蛋粉,要‘双妹’老牌的,一支眉笔。”
她一边等着伙计打包,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
“倪掌柜,最近生意还好吧?我看外面街上人倒是不少。”
倪掌柜一边拨算盘,一边压低声音。
“人多顶啥用?都是看热闹的多,真正掏钱买货的少。原料进来难啊,价格一天一个样,船来不了,货运不进……听说苏北、江南好多地方的皂荚园子都荒了没人收。再这样下去,我这老字号也要撑不住喽。”
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走出“虞永兴号”,小河感到肩膀上的分量不轻。
那不仅是货物的重量,更是心头不断积累的信息的重压。这些来自最底层的、琐碎的抱怨和见闻,比任何官方报告都更真实地反映出这座孤岛正在经历的窒息与困顿。
她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故意绕了一段,从另一条更为热闹的街道穿行回去,她需要看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