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番外 清醒的凌迟(2/2)
我开始刻意疏远。
她带着刚愈的伤体,端来亲手熬煮的、据说对伤口有益的汤药,我端坐案后,目光只落在冰冷的军报上,语气淡漠如对陌路:“放下吧,有劳。”她兴冲冲分享对军阵的新奇想法,我以“军机重地,女子不宜妄议”为由,冷硬打断。她眼中跳跃的光芒,便在我一次次刻意的冰寒中,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凝结成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困惑和受伤的沉寂。
我甚至动用了与杜芷溪那份心照不宣的“协议”。一次恶战,我负伤回城,被安置在将军府养伤。府中管事自作主张,竟递了帖子请杜芷溪过府“探视”。
她来了,带着得体的关切和名贵的药材。我斜倚在榻上,任由她温言软语,亲手替我更换额上降温的湿帕,甚至在她递上汤药时,刻意放缓了声调:“芷溪,辛苦你了。”
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门口——那抹身影果然僵立在那里,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随即转身,消失得无声无息,像被风吹散的柳絮。
这出刻意为之的“温情”,终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病倒了,来势汹汹,比初见时那场高烧更为凶险。宫中的御医被紧急召入军营,诊断后皆是摇头叹息,只道“心绪郁结过甚,五内俱焚,需静心调养”。
姬珩闻讯,以雷霆之势将她接回了王宫休养,隔绝了外界一切探视。我连她一丝消息也探听不到,仿佛这个人连同那些错位的记忆,一同被深宫的高墙吞噬。
再见她,已是数月后的宫廷夜宴。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尽是虚伪的繁华。我坐在武将席中,冷眼旁观这歌舞升平下的暗流汹涌。
然后,我看到了她。
一袭宫装华服,云鬓高绾,珠翠生辉。在宫娥的簇拥下,她款款行来,步履从容,姿态端庄,是无可挑剔的王室气度。
她的目光流转,掠过众人,最终落在我身上。那一刻,我的心骤然缩紧。
她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仿佛熟稔的笑意,遥遥举杯,声音清越,穿过喧嚣清晰地传来:“子谦,别来无恙?”
那笑容,明媚依旧,却像是画师精心描摹在瓷器上的图案,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她的眼神,更是冰冷得刺骨。那不像遗忘后的空茫,而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陌生!
她在演戏?演一出与故人重逢的戏码,而那双曾映满星光的眸子深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全然的疏离。
她透过这层虚假的熟络,想要看清什么?刺探什么?
我举杯回敬,指尖冰凉,面上维持着惯有的冷峻:“托公主洪福,一切安好。”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心惊。
心口却如同被钝器反复捶打——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记得我的疏远,记得我的“移情”,记得那场让她心碎的重病!如今这刻意接近的“熟络”,是报复?是利用?还是……她身后那位新贵的授意?
这冰冷的认知,比彻底的遗忘更令我窒息。
遗忘或许是无心的惩罚,而这带着目的的、冰冷的“熟络”,则是清醒的凌迟。
她已不是那个在荒野上对我展露明媚笑容、在病榻上紧握我手的姬榆了。她是深宫中戴着面具的公主,而我,是她棋盘上一枚需要试探的棋子。
朝堂的阴云愈发浓重,安平侯的权势如日中天,其野心已如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我知道,风暴将至。
我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亲信,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在王宫的森严守卫之外,为她再筑一道屏障。
每一次行动都如履薄冰,既要防备安平侯无孔不入的耳目,更要避开……我那日渐位高权重的父亲。
父亲与安平侯的走动愈发频繁,言谈间多有赞誉,我心中疑虑的毒藤疯狂滋长,却始终不敢触碰那个可怕的真相。
然而,冰冷的现实终将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
那夜,王都火光冲天,杀声震地。安平侯的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冲垮了宫门的最后防线。
我率领麾下最忠诚的死士,浴血拼杀,目标只有一个——护住深宫一隅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
刀剑撞击,血肉横飞,我身上不知添了多少道伤口,只凭着一股意志支撑: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修罗场!
可终究,人力有穷时。我眼睁睁看着保护她的最后一道屏障被撕开,看着那个我拼尽全力想护住的身影,在混乱的人潮和冲天的火光中,被安平侯亲自派出的精锐裹挟而去,消失在一片混乱的夜色深处。
“姬榆——!”我的嘶吼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徒劳而绝望。
谋反,成功了。安平侯王冠加冕,坐上了那染血的龙椅。
而我,像一头重伤濒死的困兽,带着一身血污和残存的部属,退回了已成孤岛的怀恩侯府。支撑我的信念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自我厌弃。
我护不住她……终究还是护不住她。
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一个被我拼死救出的、曾在父亲书房伺候的老仆,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我的衣襟,浑浊的眼里满是悲愤与愧疚:
“少……将军……老将军……他……他早就……是安平侯的人了……粮草……军械……城防图……都是……都是……”
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父亲?
那个从小教我忠君爱国、持身以正的父亲?
那个在我疏远姬榆、与杜芷溪做戏时,还曾欣慰赞许的父亲?
他……竟是安平侯谋逆的最大帮凶?!
是他,亲手将致命的刀递给了敌人,也间接斩断了我保护姬榆的所有可能!
我的挣扎,我的血战,我部属的牺牲,在他眼中,恐怕只是一场可笑的、阻碍新主大业的绊脚石!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眼前的地面,也染红了我的世界。
痛!
不是伤口撕裂的痛,而是信仰崩塌、血脉相连的至亲在背后捅下致命一刀的、那种足以摧毁灵魂的剧痛!
原来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都不过是一场笑话!我像一枚可悲的棋子,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到了敌人的棋盘上,碾得粉碎!
我恨!
恨安平侯的狼子野心!
恨父亲的卑劣背叛!
更恨……恨我自己!
恨我识人不明!恨我力量微薄!恨我未能早察端倪!恨我亲手推开了她,又没能护住她!恨我竟流淌着这样肮脏的、背叛者的血液!
怀恩侯府在窗外隐约传来的、庆贺新王登基的喧嚣中死寂如墓。
姬榆,你在哪里?
是否在恨着这世间的一切,包括……我这个流淌着背叛者之血的无能保护者?
而我这满身的罪孽,这滔天的恨意,这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又该向谁去讨?这被父亲亲手推向深渊的余生,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