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冬至雪落,天光未明(2/2)
“明早跟我来。”
次日清晨,雪暂歇,天色是一种浑浊的铅灰。顾青梧带他至村口老井边。井口石栏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此刻覆着一层白霜。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蹲在井沿,身上裹着不合体的旧袄,袖口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他手中握着一截残丝——不知是从哪匹废料上拆下的,丝线已经发毛,颜色褪成一种模糊的灰黄。
孩子用一片破陶片,小心翼翼地刮去丝线上的霜花。他的动作笨拙却专注,陶片与丝线摩擦,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指尖冻得发紫,微微颤抖,刮几下就要把手凑到嘴边呵气,白色的水雾瞬间包裹住那双手,但很快消散,他便继续。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断断续续,像是谁临睡前唱过的摇篮曲,又像是记忆中某次节庆时听来的残章。
“你看他为何还在织?”顾青梧问。
陆九龄看着那双皲裂的手,看着孩子鼻尖将落未落的清涕,看着他偶尔抬头时,眼中那种纯粹的、几乎透明的专注。忽然喉头发紧,一股酸涩涌上鼻腔:“为了暖。”
“对。”顾青梧点头,目光仍停在孩子身上,“为了不让手冷,也不让心冷。你以为这是日常琐碎?这是生死之事——起于寒夜,落于温存。你说无戏?可人间最深的波澜,从来不靠鼓角争鸣。你看那根线,它连着什么?连着他昨夜冻醒时听见的母亲咳嗽,连着灶台上温着的那半碗粥,连着他对春天最早的一点想象——想象柳絮飘来时,能不能用线接住一朵。”
陆九龄怔然良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父亲病重,家中无钱买药,母亲每夜在灯下绣帕子,一支又一支,绣到指尖渗血,绣到晨光代替烛光。那些帕子卖了,换了药,父亲还是走了,但母亲后来告诉他:“绣的时候,心里是满的,觉得针脚每走一程,你爹的病就轻一分。”他当时不懂,只觉得辛酸,如今站在南岭的雪井边,看着这个陌生的孩子,忽然全懂了。
回屋后,他烧掉旧稿。火焰吞噬纸张时,他看见的不是灰烬,而是某种枷锁的熔解。重新铺纸,研墨,这一次,墨条在砚台上旋转的声音都不同了——沉稳、湿润,像春泥接纳第一场雨。落笔时,墨色流畅,仿佛有风穿过纸背,那风里有井边的霜气,有孩童哼唱的音调,有麻线穿过织梭的摩擦声,还有无数个平凡日夜沉淀下来的、无声的重量。
他写下第一句:“南岭无传奇,唯有织声彻夜不息。那声音不是从织机传来的,是从人心里长出来的。”
而织心堂深处,柳七姑已卧病三日。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发热,风寒侵肺,咳声如裂帛,每一声都仿佛要将胸腔里某块旧伤重新撕开。族中少女轮流照看,依她平日所授方子调配染液——苏木、蓼蓝、黄栌、柘木,比例一分不差,时辰一刻不误。可无论怎样熬煮,布面入缸后,色泽始终浑浊如泥,毫无灵性,晾干后僵硬如尸布,手指一捻,纤维便簌簌掉落。
第三日黄昏,最年长的徒弟阿禾捧着一匹刚染坏的月白布,眼泪终于掉下来:“难道‘心映染’真的……要失传了?”
满室寂静,只有柳七姑断续的咳嗽声从内间传来。染缸中的药水微微荡漾,倒映着窗棂外渐暗的天光,也倒映着每一张茫然无措的脸。心映染——这门柳七姑从谢梦菜手中继承、又琢磨了四十年的绝艺,其秘诀从未写在任何纸面上。它存于手感,存于对温湿度变化的直觉,存于调色时那一刹那的心念流转。柳七姑常说:“染的不是布,是染布人那一刻的呼吸。”
小满就是在这时赶到的。她鬓角还沾着夜露,肩头积雪未拍,显然是闻讯后立刻从西山染坊匆匆赶来。她不语,只对众人略一点头,径直走到染缸前。缸中药水浊黄如秋塘死水,毫无生机。
她从贴身荷包中取出一方旧帕。素绢质地,边缘磨损起毛,颜色是一种洗过无数次的、接近虚无的灰白。唯有一角,绣着极淡的菜叶纹样,三四片叶子,姿态随意,像是某位女子在忙碌间隙,随手留下的生活痕迹——那是谢梦菜的遗物,小满珍藏多年,从未示人。
她将帕子轻轻覆于染缸之上。
刹那间,缸中药水翻涌如沸。不是温度的沸腾,是颜色的苏醒——浊黄迅速沉淀,澄清如初融雪水,一道茜红丝脉自中心析出,如血脉般蜿蜒游走,又似春藤探出冻土,缓缓渗入浸泡其中的白布。整匹布骤然亮起微光,不是反射光线,是纤维自身在发光,仿佛有心跳在经纬间复苏,有体温在染料中流转。
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内间的咳嗽声停了。片刻后,柳七姑虚弱却清晰的声音传来:“不是她回来了……是我们终于学会用她的眼睛看颜色。”
小满收起帕子,那帕子上的菜叶纹样,似乎比先前鲜活了半分。她转向阿禾,声音很轻:“师父早就把秘诀传给我们了。不在配方,在记忆里。你记得她最喜欢什么时辰调蓝?记得她煮苏木时哼什么歌吗?记得她第一次教你辨色时,指着的不是染缸,是西窗晚霞吗?”
阿禾泪流满面,用力点头。
那一夜,南岭无眠。不是喧嚣的不眠,而是一种深沉的、集体性的清醒。月升中天时,各家各户的织机声陆续响起,先是零星几声,继而连绵成片,此起彼伏,似心跳,似潮汐,似与天地同频共振的脉搏。没有指挥,没有约定,但梭声节奏隐约相合,仿佛整座山谷是一架巨大的织机,每一户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部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