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铃底生苔,谁记姓名(2/2)
他们彼此不知全名,只以代号相称,连见面都极少。
顾青梧站在石门前,手中握着那枚完整的玉扣。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青石板上,一声,又一声,仿佛与地底某种节奏应和。
她将玉扣缓缓嵌入墙隙。
机关轻响,尘封多年的铁门自内震颤,一寸寸开启。
一股陈年墨香混着檀腥扑面而来,像是沉睡百年的呼吸终于苏醒。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墙面突然渗出血色字迹,由淡转深,如泪如咒:
“铃断线不绝,人亡网不崩。”
那是谢梦菜留下的最后一道血书。
顾青梧抬头,目光扫过每一张肃穆的脸:“他们总想找一个‘头’,想跪拜一个名字,想把希望系于一人之身。”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可我们早就没有了。”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陶制签筒,通体素白,无纹无饰。
“即日起,启动‘三年盲选制’。”她将签筒置于案上,“凡重大决断——开库、调粮、更替支脉、应对官府——皆由随机抽签选出九人评议团决议。轮值织卿不得干预,前任不得干涉,连我顾青梧,亦不得例外。”
满场死寂。
有人瞳孔微缩,有人指尖轻颤。
这不是集权,也不是放任,而是一场彻底的去中心化献祭——把决策的权力交给偶然,把信任还给制度本身。
赵五郎低声道:“若有人舞弊?”
“陶签出自南窑,每支烧制时便刻有暗码,仅阿婻可用夜光锦显影查验。”她答得干脆,“且每年轮换制签匠,匿名制作,连我也无从知晓来源。”
韩蓁蓁冷笑:“可万一抽到的是奸细?”
“那就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顾青梧眸光冷冽,“我们不怕坏人进来,怕的是好人开始怀疑彼此。只要网还在,线不断,谎言终会缠住自己的脖颈。”
话音落下,檐外忽有一声轻响。
似铜铃晃动,却又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雁回坡,雪落无声。
程临序正蹲在旧营织机旁,一手固定断裂的丝轴,一手用牛筋线细细缠绕。
这是他第七次修这台老机——它曾属于谢梦菜初来边关时亲手搭建的织坊,如今木架斑驳,齿轮锈蚀,唯有梭箱仍泛着温润光泽。
夜风骤起,屋檐下那对贞织遗铃轻轻相撞。
叮——
断续,微弱,却不合时节。
他动作一顿,眉峰骤锁。
此铃悬于三丈高檐,非人力可及,唯有强风或……有人攀爬触动。
他放下工具,披甲出门。
雪地无痕,唯有一行足迹,自院门延伸向林深处。
步距均匀,不疾不徐,像是刻意避开陷阱与哨岗,却又留下足够让他发现的线索。
尽头处,立着一块无字碑。
碑前摆着一碗热汤,尚有余温;一双厚实布袜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粗陶碗旁。
没有署名,没有言语,甚至连香火也未燃。
他知道是谁。
是那些曾被谢梦菜救过命的流民?
还是她当年在疫区施药时搭救的山民后代?
他们认出了他——那位隐姓埋名、日夜修补织机的男人,却是当年踏破敌阵、背负“血将军”之名的程临序。
他缓缓跪下,叩首三下。
风雪掩住了他的低语:
“她走的路,我对得起。”
数日后,京城传来消息:御前掌印太监郑元和突称染疾,闭宫不出。
其府邸外守卫森严,却不见太医出入,也不见奏折往来。
仿佛一夜之间,这位曾操纵半朝命脉的老宦官,主动退进了历史的阴影里。
而在滇南峒溪,阿婻率众重建古寨,奠基掘土时,忽觉铁锄磕上硬物。
挖出一方残碑,半埋泥中,表面覆满青苔。
她以手拂去污垢,露出两个模糊刻痕:
她怔住。
指尖抚过那二字,忽然喉头发紧,泪水无声滑落。
那一夜,她独坐织机前,取出道家秘传的“星引丝”——采自夜露蚕茧,遇光则隐,遇暗则现。
她不再依图,不再循谱,十指翻飞如诉如泣。
直至东方既白,一幅昼锦成形。
白日看去,素白无纹,洁净如雪;可当夜幕降临,灯火熄灭,整幅锦缎竟缓缓浮现出谢梦菜的微笑侧影——她鬓角微乱,眼神温柔坚定,背后是万千丝线交织如银河倾泻,仿佛整片星空都在为她纺线。
有人低声呢喃:“她回来了。”
阿婻却摇头,轻抚锦面:“她从未离开。真正的名字从不需要刻在石上。”
“它活在每一双挑灯夜织的手指间,无声,却永不消散。”
清明前夕,滇南山道雾气氤氲。
某日清晨,巡山少女惊觉:沿途石壁之上,竟被人用蓝靛汁绘出细密经纬线,纵横交错,组成一段段残缺图案——似图腾,似密码,又像某种失传已久的织语。
她伸手触碰,指尖染蓝,而那线条,仿佛还在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