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无主之梭,踏雪归尘(2/2)
朱砂封印落下的那一刻,十三州绣使已在雪中启程。
有人从江南烟雨而来,有人自塞北风沙中策马奔赴,皆因一纸素笺:“织心堂有召,不为拜首,只为共织未来。”
七日后,织心堂前铜铃再响,已是元宵。
晨雪初霁,千阶石道扫得干干净净,红绸悬而不张扬,只在檐角系着几盏素面白羽灯。
百姓围而不语,仿佛感知到今日非同寻常——这不是庆典,是告别。
顾青梧立于高台,身后摆着十三只檀木匣,每一只都盛着一枚金玉交辉的“首使令符”,象征着过去三十年绣学塾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
她缓缓打开第一匣,取出令符,在众人屏息之中,投入台前青铜鼎内。
火光腾起,映照她清瘦却坚毅的脸庞。
“谢先生曾以一梭牵动民心,却不曾为自己留名。”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寒风,“她焚过诏书,拒过凤冠,连死后碑上都不肯刻一字。为何?因为她早知——真正的织政,从不属于某一人之手。”
第二枚令符落下,火舌吞没其上龙纹。
“今日,我宣布:绣学塾废‘首使之位’,设‘轮值织卿’,三年一换,不限出身,不论门第,凡有技艺、有德行、愿为民织者,皆可参选!”
第三枚、第四枚……一枚接一枚,火焰越烧越旺,像一场沉默而炽烈的祭礼。
最后一枚坠入火中时,天边惊雷滚过,一道极光般明亮的雪线划破云层,洒下细碎如星屑的冰晶。
人群寂静片刻,而后爆发出低低的欢呼。
那是来自村妇、织女、孤寡老妪的掌声,是那些曾跪在官衙外求一条活路的人们,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写进制度里。
夜幕降临,京城万灯齐明。
但今年的花灯不同以往。
没有龙凤呈祥,没有帝王将相,只有一只巨大的蝶形灯缓缓升空,通体由银蚕丝与冰绡编织而成,在月下泛着幽蓝微光。
蝶翼展开刹那,千只白羽灯鸟振翅四散,如雪中飞萤,携短笺飘向九州四海。
其中一只,穿越重峦叠嶂,落于滇南山寨篝火旁。
阿婻正低头整理新织机的丝线,忽觉肩头一轻。
抬头见白羽扑簌落地,化作一张薄纸。
她展信,只见寥寥六字:
“你看见的光,就是方向。”
她怔住,心头猛地一震。
这句话,像极了当年谢梦菜握着她的小手教她辨认第一根天然染丝时说的那句:“你看,颜色会说话。”
她望向夜空,群星流转,银河横贯,竟宛如经纬交错的巨网,每一颗星,都像一颗跳动的心。
她咬牙,从怀中取出那幅珍藏多年的“谢梦菜化身火”小锦——那是她亲手所绣,以南脉秘法织入火绒丝,传说点燃即显真影。
她从未舍得用,此刻却毫不犹豫,掷入篝火!
火焰轰然腾起,赤红冲天。
刹那间,空中浮现万千丝线幻影,银光闪烁,纵横交错,贯穿南北东西,连接城镇山村。
每一根线上,似有低语回荡,是无数女子深夜挑灯织布时的呼吸,是孩童念诵《织训》的童音,是边关将士披上暖袍时的一声叹息……
那不是神迹,是人心结网。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雁回坡旧营,风雪正紧。
程临序独行至此,铠甲早已斑驳,血痕与尘土交织成图。
他将其缓缓取下,挂在那棵老槐树上——当年她曾在此缝补战袍,一针一线,安静得像月光落在刀锋上。
风起,衣袍鼓动,恍惚间似见她坐在灯下,抬眼一笑。
他闭目,解下腰间最后一枚铜铃。
那铃声曾随他征战沙场,也曾在她病榻前轻轻摇响,只为让她听见他还活着。
如今,他手腕一扬,铜铃坠入深谷,消失在雪雾之中。
寂静。
忽然,身后传来窸窣踏雪声。
他未回头,却已感知。
韩蓁蓁扛着一架新式织机走来,赵五郎背着整捆彩丝紧随其后,阿婻手持木梭,步履坚定。
他们身后,还有更多身影——苗寨少女、游匠子弟、边城寡妇……无一不是曾受谢梦菜之恩、被织政点亮命运的人。
阿婻上前一步,递出木梭。
梭身以千年铁梨木雕成,两端刻着两个名字:谢梦菜、程临序。
风雪骤停。
他凝视那梭片刻,终于伸手接过,低声道:
“好,我给你们牵线。”
话音落下,众人无言点头。
雪地上,一行足迹蜿蜒南去,深深浅浅,渐渐与山脊融为一线,仿佛大地本身开始呼吸。
而此时,遥远北方一处废弃马驿中,炉火将熄。
一个孤独的身影蜷坐角落,斗篷覆面,肩头积雪未融。
他缓缓掏出火镰,敲击两下,火星溅落枯枝——
火光亮起那一瞬,照亮墙上一道旧刻痕。
那是一只残缺的蝴蝶,
“等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