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藤桥断处,梭落生根(2/2)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丝抽痛窜上肩颈,却意外发现经脉之间似有清流游走,伤势竟在悄然愈合。
帐外,风铃轻响。
不是金属之声,而是几缕细丝悬于竹竿之上,随风轻碰,发出近乎无声的震颤。
他闭眼凝神,忽然听见一段低吟,断续、不成调,却带着某种古老而温柔的韵律。
是韩蓁蓁在哼唱,嗓音粗粝却虔诚,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她并不懂歌词的意思,只是笨拙地模仿着阿婻的手势——那哑女正坐在火塘边,十指翻飞,以手为舌,教她这首失传已久的傣族古谣。
“织女化星,引线渡人……”
歌声很轻,落在雨后寂静的夜里,却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多年封存的记忆。
程临序睁开了眼。
帐顶的麻布映着跳动的火影,恍惚间,他看见的不是这南疆小寨,而是千里之外的北境烽烟。
战鼓擂动,铁蹄踏碎雪原,他的刀斩落敌将首级时,背后是千万将士齐呼“大将军”;可此刻,那一声声呼唤竟比不过帐外这不成调的歌谣来得真切。
他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谢梦菜宁愿跋涉千山万水,也不肯回头。
她要的从来不是安稳,不是权势,更不是依附谁的羽翼。
她是去种一条路——用丝、用毒、用药、用命,把那些被六尚局踩进泥里的手艺,一寸寸拾起来,织进百姓的衣襟,织进孩子的襁褓,织成燎原之火。
而自己呢?
曾以为护她周全便是成全,于是辞官隐退,默默尾随,自诩为影。
可影子终究追不上光。
她在前行,而他,不过是在重复旧日战场上的本能——救、守、挡。
可这一次,他护住的不只是人,是一颗即将燎原的火种。
心口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重新接续。
他抬眼望向隔壁帐帘。
那里灯火未熄,谢梦菜仍在伏案绘图,笔尖蘸的是天蚕卵液调和的墨,勾勒的是《织经》残纹复原稿。
她的手腕微微发抖,显然已疲惫至极,却仍不肯歇息。
他知道,她怕睡着——一旦闭眼,便会梦见父亲逼她殉节的那一夜,火把映红高墙,家族冷笑如刀。
唯有向前奔走,才能逃开那种窒息。
可她不知,有人宁可用血铺路,也要让她走得安心。
数日后,队伍行至一处幽谷。
四面环山,溪流清澈见底,两岸野桑成林,正是试养天蚕的最佳之地。
众人决定休整三日,安置母卵,培育第一批冰绡丝。
那晚月色清明。
谢梦菜将一枚最健康的天蚕卵放入阿婻掌心,指尖蘸了冰髓草汁,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你的眼睛看得比我清楚。”
阿婻怔住,眼中泛起水光。
从小到大,没人说过她“看得清”。
她是哑巴,是残缺者,是寨子里多余的人。
可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轻轻托起。
当夜,她独自坐在溪边石上,拾起白日里众人遗落的碎丝——靛蓝、月白、鸦青、霜银,皆是各族织艺的残片。
她用最细的孔雀翎纹技法,将它们一点点编织成一方寸锦。
指尖翻飞如蝶,泪珠无声坠入流水。
图案渐渐成型——
一男一女并肩立于山巅,身后万线纵横,如星河倾泻,直贯天地。
男子披甲未卸尽,女子执梭而笑,脚下裂桥重生,藤蔓攀岩,新绿覆旧痕。
没有人看见她织就这一切。
直到晨风吹起薄雾,露珠滚落丝线,折射出七彩微芒。
次日清晨,炊烟袅袅升起,韩蓁蓁提着陶罐去叫人,却发现谢梦菜与程临序的帐篷空无一人。
被褥整齐叠放,行李尽数带走,唯有织机上,静静躺着一枚铁牌铸成的织梭。
那本是程临序军中佩牌,熔了边关寒铁,刻着他名字最后一笔的锋刃。
如今却被深深嵌入木槽之中,纹丝不动,仿佛早已在此生长多年。
众人围拢过来,无人言语。
赵五郎伸手欲取,刚触到梭身便缩回:“拔不动。”
苏砚娘抚着织机边缘,喃喃道:“这不是离开……是落根。”
韩蓁蓁望着远方云海翻涌的山巅,忽然觉得胸口发紧。
他们走了,却像从未离开。
就在众人怔然之际,阿婻忽然拽住韩蓁蓁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