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针锋藏暖,寒处生春(2/2)
程临序站在暖阁中央,玄铁重甲尚未卸下,肩头积雪融成水痕,顺着铠甲边缘滴落,在青砖上洇开一圈圈深色印记。
他盯着那女孩怀中紧抱的童履,眼神如刀锋扫过寒冰,声音低沉得几乎与风雪同频:“喉中毒、烙罪印、藏身宫墙七年——这不是灭口,是凌迟。”
“定是旧党残余。”他猛地转身,目光灼向崔九章,“查!宫中所有曾掌药房、经手矾类药材的太医、女官、药童,一个不留。我要知道是谁,敢在我眼皮底下毁一个孩子七年的声音。”
话音未落,谢梦菜轻轻抬手。
素袖微扬,动作极轻,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勒住了满室杀意。
她立于灯影之下,面容沉静如古井映月,唯有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悲悯的清明。
“不是灭口。”她说,嗓音不高,却稳稳压过了风雪与怒潮,“她是被……藏起来的。”
众人一怔。
沈知微眉头微蹙:“可这毒伤分明是人为所致,且手法隐蔽,绝非民间所能掌握。”
“正因如此。”谢梦菜缓步走到案前,指尖抚过那本泛黄卷边的《奉先监·殉难录》,“若真要让她死,一刀便可。何必费尽心思让她哑?让她活?让她每夜爬进宫墙,写‘我想吃饭’?”
她翻开书页,墨字在烛光下浮现——
“靖禾八年三月初七,乳母林氏以妖言惑主论罪,押入冷宫。其家眷籍没为奴,唯幼孙女一名,年五岁,于押解途中脱逃,下落不明。”
纸页翻动的声音极轻,却像惊雷滚过众人耳际。
李砚秋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当年真的有人逃出来了!”
谢梦菜合上书,抬眸望向蜷缩在角落的女孩:“他们不想让她说话,但也不想让她死。他们怕她死得太干净,反倒断了什么……不该断的念想。”
她顿了顿,声音渐低,却字字如钉:
“所以给她毒,废她声;给她烙,隐她籍;送她入宫,却不许她近御前一步。让她活着,像鬼一样活着——因为‘承衣使’从来就不是一个职位,而是一道咒。一代代传下去的,是冤,是恨,是不肯闭眼的执念。”
暖阁内一片死寂,连炭火噼啪都似被冻住。
程临序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暴戾已退,只剩深不见底的痛与怒。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阴谋,而是一场漫长的献祭——用一个孩子的沉默,供养一段被掩埋的历史。
“那你打算如何?”他问,声音沙哑。
谢梦菜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向那女孩,蹲下身,将一块绣着并蒂莲纹的丝帕轻轻盖在她冻裂的手上。
“我不送你去织政院。”她说,“那里规矩森严,步步荆棘。你已躲了七年,不必再入牢笼。”
女孩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
“从今往后,你随柳明漪学织。”谢梦菜轻声道,“住织坊后巷,每日来我这里识字。我会教你用丝线编‘语梭板’,你想说什么,便指给我看。”
柳明漪上前一步,躬身应诺。
这位年逾花旬的老匠人眼中含泪,双手颤抖地握住女孩的手:“孩子,来日你织出的第一匹云锦,我替你题名‘归语’。”
半月光阴如梭。
春雪初融,檐角滴水声清脆入耳。
那女孩终于拼出人生第一句完整的话——
她用染了朱砂的丝线,在语梭板上缓缓指认:
“我不是刺客,我只是……想让阿娘的魂回家。”
谢梦菜凝视良久,忽而起身焚香,素衣跪于堂前,亲笔拟奏折一封,恳请皇帝将慈荫祠升格为皇家义祠,允天下百姓自由祭拜亡者,不论身份贵贱。
当夜,紫宸殿灯火通明,圣旨连夜下发,京中震动。
而更深人静时,织心堂外忽闻一声轻叩。
无人影,无言语,唯有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静静躺在门槛上,系着半截褪色红绳——那是靖禾初年边军校尉旧制腰饰独有的标记,如今早已废弃多年。
谢梦菜捧铃入室,置于案头。铜铃微颤,似有余音未散。
翌日清晨,马蹄踏破残雪。
程临序归来,玄甲未卸,风尘满面。
他径直走入织心堂,从贴胸内袋取出另一枚铜铃——形制相同,却打磨光亮,铃身刻着一个极小的“程”字。
他走到她面前,将铃轻轻扣上她手中那枚。
“咔嗒”一声轻响,两铃相碰,清音悠远,宛如初夜翻墙时碰落的檐铃。
风拂帘动,春光漫过窗棂,照见案上新绣的绢画——万千银丝交织成网,网上托着一轮初升的太阳。
谢梦菜望着那对铜铃,久久不语。
片刻后,她转身唤来赵元吉,将双铃并置案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去兵部残档房,彻查自靖禾以来,边关校尉腰饰制式变更记录。我要知道——这铃,究竟是哪一年,被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