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火熄之后,灰里藏针(2/2)
就在卷宗即将合拢,以为只能定此浅罪之际,一直静立旁侧的裴砚之,悄然上前一步,将一页边缘已泛黄的残旧纸片,无声地递到赵元吉手边。
“贞和九年,先帝曾明令禁止民间私染‘玄、青二色’。”裴砚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历史的厚重,“因这两色极易与边军传递号令的旗帜混淆,曾有叛军借此生事,险些酿成大祸。如今,有人不仅重开私坊,更专染这犯忌的青黛之色——”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怕不是巧合二字,所能解释。”
这页残录很快被送至谢梦菜手中。她指尖缓缓划过那因岁月而模糊,却依旧触目惊心的八字朱批——“玄青混淆,兵祸将起”。
她看着这八个字,忽然笑了。
那笑里没有愤怒,没有悲悯,甚至没有一丝温度,只余一种近乎锋利的、洞穿迷雾的清明。
“传令下去,”她侧首,对侍立在旁的侍女淡淡吩咐,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让陆怀瑾即刻准备一批新布。花色、质地、纹理,必要与市面上流传的这批‘青黛丝’一模一样,连最细微的织法差异,都不能有半分。”
侍女明显一怔,脱口道:“可是……长公主,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该全力查封毒布源头,捉拿元凶么?为何还要仿制这祸害之物……”
“我知道。”谢梦菜目光投向窗外,雪已渐歇,只余满目清寒,“但我更想知道,这批费尽心机调换出来的毒布,除了流入南坊,究竟还流向了何处。”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着这偌大皇城、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作出最冷静的宣判:
“有些人,总以为躲在暗处,拨弄风云,便能操纵他人的生死。”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自己走出来。”
夜雨初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零星灯火,泛出冰冷的光。街巷像是被洗刷过一遍,乍看之下,干净得有些失真。
可这干净,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
雨水能冲走地上的泥污,却冲刷不去弥漫在人心深处的恐惧,更洗不净那些深深浸透在织物经纬之间、无色无味的森然杀机。
织心堂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谢梦菜独自坐在宽大的案几后,烛火微晃,在她沉静的眉眼间投下摇曳的阴影,显得眸光愈发幽深难测。
案上摊开的,是沈知微早些时候送来的《毒物谱》,一本不知传自何年、纸页已然泛黄脆弱的古籍。书页间,小心地夹着几缕极细的残丝,皆是从南坊收缴来的病布中,一寸寸剥离出的染料纤维。
她的指尖,正缓缓滑过书页的边缘。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墨痕,淡得几乎与纸张本身的纹理融为一体,若非她自幼对笔墨纸砚、对笔锋走势与墨色浓淡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绝难察觉这并非岁月的偶然留痕。
她取过一只白玉小碗,注入半碗清澈的泉水。然后,极其小心地将《毒物谱》那带有墨痕的一角,轻轻浸入水中。
刹那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澄净的水波微微荡漾,那原本淡至无色的墨痕,竟遇水缓缓晕染开来,显露出断续、却清晰的纤细线条——是山势的起伏,是溪流的走向,还有一道隐秘的小径,蜿蜒着钻入密林深处。
谢梦菜屏住呼吸,依样将书中另外两处不起眼的墨痕处浸湿。三幅残图在水纹中渐渐完整,而后在她脑中迅速拼合。
最终,一幅微缩的、却标注得异常精准的地图,在她心中赫然成形。那蜿蜒小径的终点,笔直地指向——皇陵西侧,那片人迹罕至、被划为绝对禁地的荒芜山坳。
那里,本该是连飞鸟都不愿轻易掠过的死寂之地。
谢梦菜缓缓闭了下眼睛。呼吸依旧平稳,胸腔里的心跳,却沉甸甸地一下下敲击着,如同沙场上的战鼓。
她早已料到,这场借疫病之名掀起的风波,绝不会随着几锅解毒汤药和一份安民告示便轻易落幕。
腐肌散,非寻常江湖术士所能炼制,其调配需精湛的技艺与难得的原料;染布调包,打通关节,更需要官坊内部的得力内应;而今,这批毒布精准流入南坊,引发民怨,其背后之人,不仅要戕害百姓,更深层的意图,恐怕是要借此嫁祸织政院,彻底动摇她这个“昭宁长公主”在民间那点来之不易的“仁名”与威信。
这一招,不可谓不阴狠,不毒辣。
却也恰恰暴露了,那藏在暗处之人,对她,或者说,对她所代表的秩序与追查,已生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
她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些已失去毒性的残丝上,又转向那碗已恢复清澈的泉水。
火已熄,灰烬尚温。
而灰烬之下,藏着的不仅是未燃尽的余炭,更是足以致命的毒针。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徒劳地扒开灰烬去寻找,而是……轻轻地,吹上一口气。
让那藏针之人自己,暴露在疾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