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断刃余晖(1/2)
天光在“新杭”废墟上爬行得极其缓慢,每一寸移动都仿佛要耗尽这残破世界的最后一丝气力。灰烬如细雪,无声飘落,覆盖了焦黑的断木、碎裂的砖石、以及那些尚未被完全掩埋的、姿态各异的躯体。空气里的硫磺与焦糊味淡了些,却又混入了一种更加深沉的、泥土与死亡混合的湿冷气息。
沈清辞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身下只垫着一层从废墟中扒拉出来的、半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破帆布。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着肋下和小腹深处那早已崩裂、又被军医用烧焦的辣菜灰和仅存的、碾碎的蓝根粉末混合后勉强“糊”住的伤口。剧痛如同附骨之疽,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清晰地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极限。精神的领域更是如同被反复犁过、又遭野火焚烧的荒原,只剩下尖锐的空乏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
但她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将眼皮掀起一条缝隙,透过朦胧的视线和飘落的灰烬,看着眼前这片炼狱景象,也看着那些在炼狱中,如同蝼蚁般挣扎蠕动的、幸存的人影。
赵霆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正对着几十个还能站直、但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汉子嘶声布置。他的声音早已嘶哑破裂,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焦灼。
“……东边那片,木头多,还能用的,都给我扒出来!小心点,别被砸着!西边……对,就那儿,看看有没有还没烧透的粮食口袋,或者能用的陶罐、铁锅!哪怕找到一个破碗,也是好的!快!手脚都麻利点!天黑前,至少要清理出一块能躺下、能生火的地方!”
汉子们默默听着,没有人应答,只是默默地、动作迟缓地,按照他的指示,走向那片更加狼藉的废墟。铁锹、木棍刮擦瓦砾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如同为这场无声的葬礼奏响的哀乐。
周沧带着七八个身上还带着海腥味、但同样狼狈不堪的“海鹄”队员,正在岸边忙碌。两艘相对完整的小渔船被从倾斜的码头上拖了下来,船体布满裂痕,帆索破烂。他们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破布、绳索、甚至撕碎的衣物,试图堵住漏洞,加固桅杆。每个人的动作都显得有气无力,但眼神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属于海上男儿的、不肯认输的凶光。
“……这边,用绳子勒紧!对!老吴,去看看船舱里还有没有浸水的木板,能补就补!淡水……妈的,淡水桶全碎了……去找,看看有没有没破的瓦罐,去那边低洼地,看看有没有能喝的积水!” 周沧的吼声比赵霆更加粗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伤兵聚集的区域,呻吟声低微而持续。刘三用他那仅存的、布满老茧和血口子的右手,抓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将一个年轻伤兵腿上那已经溃烂发黑、露出白骨的伤口上,最后一点腐肉刮下来。年轻伤兵疼得浑身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没有惨叫。旁边,书记官带着两个半大孩子,用捡来的、边缘豁口的陶片,从一处积了浑浊泥水的浅坑里,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点水,架在几块石头上,人看了毫无食欲,但这就是他们现在唯一能指望的“洁净”水源了。
丁嬷嬷抱着婴儿,蜷缩在沈清辞石板旁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里。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婴孩挡住飘落的灰烬和寒风,嘴里无意识地哼着破碎的、走调的儿歌,试图安抚怀中那因为饥饿和不适而不断低声啜泣的小生命。婴儿的小脸脏污,眉心那印记早已黯淡无光,呼吸轻浅,偶尔的咳嗽让丁嬷嬷的心紧紧揪起。
一切都在挣扎,一切都在绝望的边缘试探。那点被沈清辞用话语强行点燃的、向死而生的意志,如同风中的烛火,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沈清辞看着这一切,胸中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她知道,仅仅是这样被动的清理、修补、收集,远远不够。这点人,这点力气,这点能找到的物资,别说重建家园,就连熬过今夜都可能成问题。夜间气温会骤降,伤员需要保暖,健康者需要热量,饥饿会像最残忍的刀子,慢慢割断所有人最后的神经。
必须找到新的、稳定的食物来源,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能遮风挡雨的临时庇护所,必须……为萧景珩和孩儿,争取到哪怕多一丝的生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东南方向,那片被浑浊海水和朦胧雾气笼罩的海域。周沧发现的海底阶梯和岩缝……那里,是否真的隐藏着希望?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思绪,喉头腥甜,她强忍着咽下,眼前金星乱冒。
“夫人!您怎么样?” 丁嬷嬷注意到她的动静,连忙凑过来,脸上写满担忧。
“没……事。” 沈清辞喘息着,用眼神示意丁嬷嬷不必声张。她不能表现出更多的虚弱,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周沧手下一名“海鹄”队员变了调的惊呼,从海岸边传来:
“头儿!船!有船!外海!是……是红毛鬼的船!”
这一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废墟上那压抑的寂静!所有还在忙碌的人,动作瞬间僵住,齐刷刷地望向海面,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的求生之火,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赵霆猛地扔下手中的木棍,踉跄着扑到一处稍高的废墟上,举起那支从荷兰人尸体上捡来的、镜片碎裂的单筒望远镜,向海面望去。周沧也顾不得修补船只,几步冲到赵霆身边,夺过望远镜。
只见在东南方向,距离海岸大约七八里的海面上,一片帆影正缓缓从晨雾中浮现。不是一艘,是数艘!虽然距离尚远,看不真切具体数量和旗帜,但那熟悉的、高耸的船艏和硬帆轮廓,绝不会错——是荷兰人的盖伦帆船!而且,在它们旁边,似乎还有几艘体型稍小、但更加灵活的、悬挂着兽首旗的海盗船!
他们回来了!在“新杭”经历地火毁灭、最虚弱不堪的时刻,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再次悄然逼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刚刚被沈清辞强行凝聚起来的那一点点斗志,在这压倒性的、来自海上的死亡威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许多人腿一软,瘫坐在地,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灰败。连赵霆和周沧,也脸色惨白,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人困马乏,伤痕累累,连一道像样的防线都没有。面对这支去而复返、养精蓄锐的荷兰-海盗联合舰队,他们拿什么抵挡?用人命去填吗?可他们现在,连填命的人都不够多了。
沈清辞躺在石板上,听着海风中隐约传来的、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船帆鼓动声,心中却奇异般地没有太多的恐惧。或许是因为早已预见到这一刻,或许是因为疲惫和伤痛让她对“恐惧”本身都已麻木。她只是感到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悲哀,和对怀中孩儿、对身旁夫君无尽的不舍与歉疚。
难道,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他们一路挣扎,从“星陨之谷”到“圣岛”,从荷兰人的炮火到海盗的刀锋,从深海的怒潮到地火的焚天,付出了无数鲜血和生命,最终,还是要倒在这片他们试图称之为“家”的土地上,尸骨无存吗?
不。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她灵魂深处响起。那是属于沈清辞的,属于永宁侯世子妃的,属于一个妻子和母亲的,最后的不甘与骄傲。
就算要死,也不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引颈就戮。就算要毁灭,也要让敌人付出代价。就算前路是万丈深渊,也要在坠落前,绽放出最后一点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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