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幽室心灯,誓启新程(1/2)
世子朱瞻坦这一夜睡得格外沉,如同溺入温暖的深潭,自永乐帝驾崩、洪熙帝继位,他作为汉王世子被“礼送”入京,美其名曰“伴读”,实为质子以来,他从未有过如此酣沉无梦的睡眠。
四年来头一次无需在枕下压着那柄冰凉短刃,也无需在梦中仍竖起耳朵分辨窗外是否有异响。京城那座御赐宅邸,即便夏日也透着股阴冷,每一道宫墙的影子都像是窥探的眼睛。既要提防可能的暗算,又要时刻注意言行,不能过于勤勉惹人猜忌,也不能过于懈怠授人以柄。那种如履薄冰、呼吸都需丈量的日子,几乎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直至昨日归家,直至那场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藏机锋的家宴之后,直至父王那句“明日送你一份惊喜”的话语在耳边落下,他回到这熟悉又陌生的院落,躺在铺着松软棉褥的床上,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乐安独有的干燥草木气息,那根紧绷了四年的弦,才终于敢稍稍松弛下来。身体深处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父王话语中的深意,便在一种混合着归家安心、历经考教后的释然以及对未来隐约期待的情绪中,沉沉睡去。
他甚至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不是京师繁华却冰冷的街市,而是幼时在乐安城外纵马,春风拂面,父王在校场上手把手教他拉弓,弓弦震响的声音清晰可闻……
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朱瞻坦怔了片刻,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睡到了自然醒,无人催请,无人窥探。这种久违的、掌控自己时辰的感觉,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轻松。他起身推开窗,深冬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阳光的味道,令他精神一振。
洗漱用过早膳后,一名内侍恭敬前来引路,言道王爷在书房相候。
汉王的书房,朱瞻坦并不陌生。幼时他曾多次在此接受父亲的考教,也曾偷偷仰望过那顶天立地的书架和堆满案几的舆图册籍。但今日再来,心境已截然不同。
汉王朱高煦今日未坐轮椅,只是端坐在书案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云缎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微微低首时,鬓角几缕刺眼的白发在透窗的光线下无所遁形。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本不算太厚、封面无字的线装册子,手指轻轻翻动书页,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沉静如渊的气度。
听得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而是不疾不徐地翻过最后一页,方才合上册子,将其轻轻放在案头一摞文书之上,然后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如深潭,瞬间将迈入书房的朱瞻坦笼罩。那本无字册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指尖的温度。
“父王。”朱瞻坦上前,依礼参拜。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那本册子,心中莫名一动。
“嗯,歇得可好?”朱高煦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将儿子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真的从四年的煎熬中恢复了些元气。他的目光扫过时,似乎无意间在那本无字册子上停留了一瞬。
“回父王,儿臣多年未曾睡得如此安稳,一觉直至天明。”朱瞻坦如实答道,心中却因父亲那审视的目光和那本莫名的册子而微微一紧。
朱高煦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或许是对儿子话中那份“多年不安”的了然。他没有继续寒暄,而是用指尖点了点案头那本无字册子,声音低沉平缓:“四年京华,步步惊心。你的言行起居,为父这里,都有记录。” 他话说得平淡,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朱瞻坦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那本册子……竟然是记录他四年质子生涯的!是那些潜伏在他身边、父王安排的暗桩送回来的!这四年的隐忍、谨慎、乃至那些不为人知的惶恐与孤独,父王竟都……知道?
朱高煦看着儿子脸上骤然变幻的神色——那震惊、恍然、后怕、乃至一丝被全然窥视后的不自在,尽数落入他眼中。他并未多言,只是将案头那本无字册子往前推了推,示意朱瞻坦自己看。
朱瞻坦喉头有些发干,他上前几步,双手有些微颤地捧起那本册子。册子不厚,入手却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他四年光阴的重量。他翻开封面,里面是工整却陌生的字迹,记录着日期、地点、事件,简洁而冰冷:
“洪熙元年三月初七,世子于文华殿进学。午间点心,内侍王德试食后微有眩晕,疑点心中有异,未令世子入口。事后查,王德与尚膳监某太监有旧隙,或为构陷,已处置。”
“洪熙元年九月十二,世子随驾秋狝,夜宿营中。有黑影窥视帐外,值夜‘丙寅’驱离,疑为京营某勋贵家丁好奇窥探,未深究,然加强戒备。”
“宣德元年腊月廿三,世子感染风寒,高热。太医署遣医士刘某诊治,所开药方中有一味药性稍猛,‘癸卯’通晓药理,觉其量略超常例,恐损世子根基,遂暗中以药性相近之缓药替换部分。世子愈后,刘某因他事被黜。”
“宣德二年端午,世子赴宫中宴。席间,有宫女‘失手’欲泼污世子袍服,‘乙巳’暗中以脚绊之,使其转向,污渍溅于空地。宫女受责,然其背后似与某宫嬷有关,线索断。”
“宣德二年秋,世子出城访友归途,马车轮轴有细微裂痕,幸‘丁未’提前检视发现,紧急加固,未致车毁。查,车行为宫中采买指定,轮轴木材有旧痕,似非常规磨损……”
……
一桩桩,一件件,有些朱瞻坦当时只觉得是运气或是虚惊一场,有些他甚至毫无察觉!此刻看着这些冷冰冰的文字,他才悚然惊觉,自己这四年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的质子生涯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多的暗流与杀机!而自己能够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并非全然侥幸,也并非仅因自己的谨小慎微,更因着这一双双在暗处时刻警惕、甚至不惜代价护卫的眼睛!
他快速翻阅着,直到册子末尾,记录停止在他离京前几日。合上册子,他抬起头,望向父亲,眼中情绪翻涌,有后怕,有感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想说什么,嘴唇嚅动了几下,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咽,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这册子记录的不仅是危险,更是父亲深沉如海、却又无声无息的庇护与审查。
朱高煦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解释这些记录的用意。有些事,需要他自己去悟。
“看完了?”他淡淡问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看完了。”朱瞻坦声音干涩。
“可知为何给你看这个?”朱高煦依旧背对着他。
朱瞻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父王是要儿臣知道,儿臣能平安归来,并非易事。这四年,非止儿臣一人在煎熬,更有许多无名之辈,在暗处为儿臣,为乐安,流血流汗,甚至……付出性命。儿臣……铭感五内,亦知责任重大。”
朱高煦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指向那本《左传》的特定位置,淡淡道:“记住,看到的,不一定为真;知道的,不一定全貌。” 说罢,目光扫过书房一侧看似寻常的、摆满古籍的书架,然后伸出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身旁椅子的一个雕花扶手上,指尖在某处极其隐秘的凸起上轻轻一按,继而以一种特殊的力道顺时针旋转了半圈。
“咔、哒、哒……”
只听一阵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机括转动声响起。朱瞻坦惊讶地看到,对面那排厚重的书架竟从中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黑暗的入口!入口内里,有微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映出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
“随我来。”朱高煦没有回头,当先一步,迈入了那黑暗之中。他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只有声音淡淡传来,“让你看看,这些护你周全的‘无名之辈’,究竟从何而来,又归于何处。”
朱瞻坦握紧了手中的册子,又轻轻将其放回书案。他知道,父王要带他去看的,将是比这本册子更震撼、更核心的秘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记录着自己四年点滴的册子,毅然转身,紧跟着父亲的步伐,踏入了那未知的黑暗入口。身后,书架悄无声息地合拢,将书房的光明与温暖彻底隔绝。
一踏入入口,身后的书架便悄然合拢,将外界的光亮与声音彻底隔绝。眼前是一条略显狭窄的甬道,石壁潮湿,散发着泥土和岁月沉淀的气息。甬道向下倾斜,两侧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颗发出幽幽荧光的石子,勉强照亮前路。脚步声在寂静的通道中回响,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
朱瞻坦默默跟着父亲,心中念头飞转。他早知道父王经营乐安多年,底蕴深厚,却万万没想到,在这王府最核心的书房之下,竟隐藏着如此隐秘的所在。这绝非一日之功所能建成。
甬道并不长,约莫行了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异常宽阔的地下暗室呈现在朱瞻坦面前。暗室约有承运殿偏殿大小,四壁皆是坚固的青石垒砌,异常干燥,与甬道的潮湿截然不同。最令人惊异的是暗室的顶部,并非完全封闭,而是巧妙地开有数个碗口大小的孔洞,不知用了何种琉璃或水晶镶嵌,将外界的天光引入,形成几道清晰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室内的昏暗。这便是“采光井”了,设计之精巧,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更让朱瞻坦瞳孔收缩、呼吸为之窒息的,是暗室内的景象。
就在那几道光柱下方,密密麻麻地垂挂着无数条细绳,颜色各异,上面系着不同形状、不同材质的木牌、骨牌甚至金属牌,每一块牌子上都刻着字迹或符号!这些绳子从屋顶垂下,长短不一,有些绳子上挂的牌子多,有些则少,远远望去,如同一片诡异的、静止的丛林。
而在暗室最大的一面石壁上,则钉满了无数块略大一些的木制名牌,排列得密密麻麻,如同军中点卯的花名册。但上面的名字却绝非军中将校——“午马”、“壬”、“野狼”、“青蚨”、“隐麟”、“石胆”……这些名字千奇百怪,有的像是代号,有的充满煞气,有的则寓意难明。朱瞻坦目光急速扫过,发现有些名牌色泽较新,显然是新近挂上;而更有不少地方,名牌被取下了,只留下一个空白的钉痕,在满墙的名牌中格外刺眼。那空缺,仿佛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残酷的结局。
一股寒意顺着朱瞻坦的脊梁骨窜上。他瞬间明白了!这里,就是父王经营的那张庞大而隐秘的网络的核心所在!这些垂挂的绳牌,墙壁上的代号,代表着无数双散布在大明疆土乃至塞外草原的眼睛、耳朵和匕首!那些空缺的位置……想必便是在一次次秘密任务中,再也无法归来的人。
朱高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暗室中央,任由儿子消化着这巨大的视觉与心理冲击。他的身影在光柱的映照下,显得愈发高大、深沉,也愈发令人敬畏。
良久,朱瞻坦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因震惊而有些沙哑:“父王……这……这便是……”
“不错。”朱高煦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暗室里带着回音,平静无波,“这里,便是乐安的‘眼睛’,和‘耳朵’。或许,也是将来某一日的‘牙齿’。这就是——听风阁”
他缓缓踱步,走到那面布满名牌的石壁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几个空缺的钉痕,动作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柔?仿佛在抚摸阵亡将士的墓碑。
“ ‘丙柒’,去年秋,在漠北传递阿鲁台部异动消息时,遭遇狼群,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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