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鹰唳归途,父子倾谈(2/2)
几乎是在殿门合拢的瞬间,朱高煦身上那股“病弱”的气息骤然一敛!他虽然依旧坐在轮椅上,但整个人的气质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微微佝偻的背脊瞬间挺直,原本略显浑浊黯淡的眼神,此刻锐利如电,缓缓扫过朱瞻坦的脸,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他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仿佛要透过这三四年的光阴,重新审视这个已然长大的世子。
朱瞻坦感受到父亲目光的变化,心知“戏”已暂告一段落,此刻才是真正的父子对话。他连忙再次躬身,语气恢复了属臣般的恭谨:“父王。”
朱高煦微微颔首,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冰封的东西极轻微地融化了一瞬。他注意到了儿子比离京时清减些的面庞,也捕捉到了那恭敬神色下难以完全掩饰的、历经风霜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这四年,这孩子独自在京城那龙潭虎穴,不易。
他没有立刻询问京师的局势,而是先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在殿外时,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虚弱”和金属般的冷硬,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人父的暗哑:“坦儿,这四年……在京中,一切可还……习惯?身子骨没落下什么毛病吧?”
这一声“坦儿”,这一句看似平常的问候,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朱瞻坦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猛地抬头,撞上父亲那已迅速恢复深沉、但方才分明掠过一丝关切的眼神,喉头顿时一哽。四年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强撑的世子威仪,在此刻父亲这简短的一句问候面前,几乎土崩瓦解。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微哑:“劳父王挂念,儿臣……一切都好。皇兄……待儿臣以礼,起居用度未曾短缺。儿臣身子也无恙,请父王放心。”
朱高煦静静听完儿子的回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深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四年,这孩子独自一人在京城那虎狼窝里周旋,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能在刚才那场“戏”里应对得体,已是难得。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点属于父亲的触动被更严苛的评估所取代。
他重新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却不再仅仅是询问,更像是一位考官在检验学生这四年所学:“嗯。你能平安回来,便好。”他稍作停顿,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带着无形的压力。“京师四年,你身处其间,纵使不宜多听多看,但眼睛总长在自己身上。为父想听听,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陛下、东宫,还有……朝中近日风头正劲的那位于谦,在你看来,都是何等光景?不必道听途说,只说你自己觉着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定朱瞻坦。这不是索要“听风阁”已经知晓或可能更详实的情报,而是要听朱瞻坦作为一个被困于京师、必须谨言慎行的质子,凭借自身有限的接触和观察,得出了怎样的印象和判断。这考校的是他的生存智慧、观察力,以及从细微处品咂人事的直觉。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王斌等人屏息凝神。
朱瞻坦的心弦瞬间绷紧。他明白了父王的用意。这不是简单的汇报,而是对他四年“质子生涯”成果的掂量,是看他是否只学会了瑟缩,还是练就了在荆棘中分辨路径的眼力。他深吸一口气,将四年来的零星观察、宫宴上的远眺、有限接触中的感受,谨慎地组织起来。
“回父王,”朱瞻坦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他知道,此刻每一句都必须立足于“亲眼所见”,“儿臣在京,诚如父王所言,唯求无过,不敢妄闻妄视。然年节宫宴、祭祀大典,儿臣位列末席,总有些场面是躲不开的。”
“关于陛下,”他斟酌着词句,“北伐归来后,儿臣共见过陛下三次。一次是凯旋大典,远远望去,陛下虽乘辇接受朝贺,但面色……确不如出征前红润。最近一次是前几日的坤宁宫家宴,儿臣得以稍近前。陛下与臣子言笑如常,然中气似有不足,偶尔以拳抵唇轻咳,虽以酒掩过,但眉宇间倦色难消。赐酒时,儿臣接盏,曾见陛下掌心似有虚汗。依儿臣浅见,陛下龙体……确有亏损,且恐非轻微。”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至于太子殿下……儿臣仅在年节大宴时,于御座之侧遥远望见。太子由乳母抱持,与宴间热闹仿佛隔着一层。周岁有余的孩童,按说应有好奇张望之举,然太子大多时间安静异常。几次有宗室近支孩童声音稍大,太子亦无甚反应,只依偎乳母怀中。此……与寻常孩童略有不同。”
“至于襄王殿下,”朱瞻坦想了想,“北伐后,陛下召见襄王次数增多,此乃朝野共见。家宴上,陛下与襄王言语间颇为亲近,襄王神态恭谨中带着忧虑,似对陛下伤势甚为挂心。陛下命其协理京营戎政,可见信重。儿臣以为,此乃陛下为固国本、安社稷之举措。”
最后,提到于谦,朱瞻坦更加谨慎:“于廷益(于谦字)……儿臣只闻其名,知其以兵部主事随驾北伐。然此次归省前,偶闻宫人低声议论,说于主事护驾有功,简在帝心。此人……父王从嘱咐儿臣稍加留意,但未曾直接接触,只观其履历,出身清白,科举入仕,历任御史、巡按,风评素有刚直之名。此次能得陛下留意,或因忠勇可嘉,恰逢其时。然其根基尚浅,未来如何,还须再看。”
朱瞻坦的每一条回答,都严格限定在自己的观察范围内,没有引用任何未经证实的消息,只描述现象,谨慎推论。对于于谦,更是只基于公开信息和风评做最基础的判断。
朱高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儿子,仿佛在衡量他每一句话的分量和背后的谨慎。直到朱瞻坦说完,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许久,朱高煦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不妄听,不妄言,不妄断。只说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这四年,你这份谨慎,倒是练出来了。”
这算不上夸奖,更像是一个客观的评价。他转而问道:“那你这一路行来,进入山东,看见为父派去接你的那些‘兵’,除了‘懒散’,可还看出些什么?”
朱瞻坦仔细回想,谨慎答道:“那些军士……外松内紧,散而不乱。控马娴熟,非一日之功。其站位看似随意,实则将儿臣车驾与京营护卫隐隐隔开,且彼此呼应。这‘懒散’……怕是刻意为之。”
“刻意为之给谁看?” 朱高煦追问,目光如锥。
“给……给那五十名京营官兵看,给他们背后的陛下看。” 朱瞻坦答道。
“嗯。” 朱高煦这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力还算没丢。至于陛下为何放你回来,你心里,可有几分掂量了?”
考教进入了更核心、也更危险的地带。朱瞻坦知道,这需要他结合有限的观察,做出最大胆也最需分寸的推断。
朱瞻坦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儿臣愚见,皇兄或是感念骨肉亲情,亦或是……借此向父王示好,暂稳藩国之心。”
“示好?稳心?”朱高煦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与冷酷,但若细听,这冷笑中似乎并无多少怒意,反而透着一丝对儿子能看清这一层的……几不可察的满意。“他那是试探!是用‘恩’来度量为父的野心,用‘情’来捆绑乐安的手脚!他如今内忧外患,太子不堪,自身难保,他是怕!怕他一旦有个万一,这大明的天下,首先乱起来的,不是塞外,而是自家藩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朱瞻坦身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稍稍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探讨的意味,不再仅仅是单方面的考教:“你能看到‘权衡与试探’,而非天真地以为仅是‘骨肉亲情’,这四年京城,你这份清醒和眼力,算是没有白费。在那是非之地,能活着回来已是不易,能看清几分虚实,更属难得。”
这番话语,算是间接肯定了朱瞻坦之前的观察和判断。朱高煦的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虽然依旧坐在轮椅上,但整个人的姿态显得松弛了一些,仿佛从一位严苛的考官,变成了愿意与眼前这个刚刚证明了自己价值的继承人进行更深层次对话的谋划者。
“既然你看出了这是试探,”朱高煦话锋一转,语气中的冷硬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算计与一丝近乎“授业”意味的口吻所取代,“那依你之见,我乐安,当下该如何应对?是该感恩戴德,让他朱瞻基觉得这‘恩情’奏了效,乐安果真‘安分’?还是该……让他这试探,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个像样的回声都听不真切?”
他将问题抛回给朱瞻坦,但这次的问法,已不再是检验其基本观察力,而是直接跃升到了战略应对的层面。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信任和期待,意味着朱瞻坦有资格参与甚至建言接下来的棋局走向了。
殿内的气氛也随之悄然变化,从之前的凝重考校,转变为一种更显紧密、甚至带着几分“密室谋划”意味的张力。王斌等人依旧垂手侍立,但气息似乎也随之舒缓了半分,仿佛也感受到了王爷对世子态度的微妙转变。
朱瞻坦心中一动,意识到父王已然认可了自己初步的判断,这是将他真正视为可以商议大事的“自己人”的信号。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接下来的回答更为关键,需要更加审慎,既要展现见识,又不能显得轻狂。他沉吟片刻,方才谨慎开口:“父王明鉴。儿臣以为,感恩戴德是必然要做的表面文章,不仅要做,还要做得十足十,让京城,让天下人都看到乐安的‘感激涕零’与‘安守本分’。但……”
他略一停顿,抬眼迎向父亲的目光,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清晰:“但与此同时,乐安该有的‘底气’,却不能真的因此而有分毫松懈。陛下欲稳,我乐安便示之以‘稳’;陛下欲安,我乐安便报之以‘安’。只是这‘稳’与‘安’之下,究竟是韬光养晦,还是静待天时……主动权,当握在父王手中,而非由陛下的‘恩赏’来决定。让陛下的试探落空,并非要硬顶回去,而是让他……看不透,猜不着。”
朱高煦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既未赞许,也未否定,只见他转动轮椅,面向殿外沉沉暮色,声音低沉而坚定:“他既然想看看乐安的‘父慈子孝’,想看为父的‘安分守己’,那咱们就演给他看!演得比真的还要真!”
“王斌。”
“末将在!”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不远处的王斌立刻上前。
“传令下去,世子归省,乃陛下天恩,王府上下,务必感念圣德。年节期间,一切依制而行,不得张扬,不得逾矩。若有外人问起本王病情,便说‘静养中,略有起色’,其余不必多言。”
“末将遵命!”
朱高煦又看向朱瞻坦,目光深邃:“坦儿,你这几日,便在为父身边侍疾。晨昏定省,药必亲尝。让所有人都看看,我大明的汉王世子,是何等的孝子贤孙!”
“儿臣明白!”朱瞻坦躬身应道。他清楚,从踏入乐安的这一刻起,他就不再仅仅是归省的游子,更是父王棋局上的一枚重要棋子。而这盘棋的凶险与复杂,远比他想象中更为惊心动魄。
夜幕渐渐笼罩了乐安城,汉王府内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雄踞山东的王府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静默得令人心悸。那洞开的王府大门之内,上演的“天伦团聚”的戏码,与这高墙之外凛冽的寒风、以及更远处京师方向那深不可测的皇权阴影,共同构成了一幅波谲云诡、危机四伏的画卷。
而在这画卷中央,端坐于轮椅之上的汉王朱高煦,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