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民心所向 蜀道崩摧(2/2)
真正的硬仗、恶仗,少之又少。剑门关,这座被寄予厚望的蜀中最后屏障,竟在利州失守、后路传闻被断(实为小股吴军骚扰放大所致),以及守军内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象征性地抵抗了几日,便在部分中下层军官的鼓噪下,打开了关门。天险之利,在离心离德的人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大军推进的速度,快得惊人。往往前锋部队刚刚攻下一城,缴获的蜀国仓廪尚未清点完毕,后方转运的粮草辎重队伍还在半路,中军主力便已需要向下一个目标进发了。
以至于李仁不得不数次下令,让部分部队暂缓进军,等待后勤跟上,同时加紧整编降军,安抚地方,设立临时官署,委任愿意效力的原蜀国中下层清廉官吏或当地有名望的士绅暂管民政,以免战线拉得过长,后方不稳。这种“占领”的速度,甚至让随军的文官都有些应接不暇。
“真乃……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啊!”副将张虔钊看着沙盘上几乎每日都在向南大幅推进的标记,忍不住发出惊叹,“末将征战半生,历经梁、唐、乃至陛下起兵之初,从未见过如此……顺利之战事。这蜀国,竟已糜烂至斯!”
水军统制王环亦感慨道:“非是我军战力已至无敌之境,实是这蜀国,早已从内里腐朽透了!民心尽失,军心离散,官吏离心,纵有雄关百万,亦不过是沙聚之塔,一推即倒!昔日秦惠文王伐蜀,尚需金牛开道,五丁力士;汉高祖据蜀,亦能出定三秦。今观王衍,坐拥天府之国,却自毁长城,岂非天意亡蜀?”
李仁默然良久,目光深邃,缓缓道:“《孙子》有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又云,‘上下同欲者胜’。王衍失其‘道’久矣!他坐在成都那锦绣堆里,只知吟风弄月,醉生梦死,苛政虐民,亲近小人,疏远贤臣。他何曾想过这蜀中千万百姓之生计?何曾体恤过麾下士卒之甘苦?纵有山河之险,无民心所向,上下异欲,不过是画地为牢,自取灭亡罢了。” 他想起沿途所见百姓的困苦,官吏的无奈,士卒的悲愤,心中对“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八个字,有了更深切的体悟。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传令下去,各军务必严守军纪,不得因胜生骄,更不得扰民分毫!我等代表大吴,代表陛下,此番入蜀,非为征服,实为解民倒悬,重建秩序!要让蜀中百姓看到希望!对于那些主动投诚、提供帮助的官吏士绅,要妥善安置,量才录用。对于降卒,愿留者整编,愿去者资遣,不得歧视。速将周朴所呈罪证抄录,分发各军,凡遇册上有名、民愤极大之贪官酷吏,一经查实,严惩不贷,以安民心!”
“谨遵帅令!”众将肃然应诺。
就在吴军以惊人的速度向成都平原挺进,兵锋已过绵州,距成都不过数日路程之时,那座被誉为“天府之心”的锦官城内,却依然沉浸在一片醉生梦死的荒唐氛围之中,只是这氛围之下,已开始隐隐透出不安的涟漪。
蜀国王宫,宣华苑内,暖香袭人,歌舞未歇。地龙烧得极旺,室外寒风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各种反季的牡丹、海棠在暖房中娇艳绽放。
王衍正与一群狎昵的宦官、弄臣,玩着一种名为“醉妆”的游戏,众人皆半醉半醒,衣冠不整,模仿王衍自创的“醉步”,歪歪斜斜,嬉笑怒骂,丑态百出。宋光嗣、王承休等人围绕左右,极尽阿谀之能事。
“陛下这‘醉妆’之态,真乃天人之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非俗人所能及也!”
“妙极!妙极!此情此景,当入画图,流传后世!当浮一大白!”
王衍醉眼朦胧,面色潮红,哈哈大笑,正要再饮那琥珀色的“锦江春”,忽然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也顾不得礼仪,扑倒在地,声音凄厉地喊道:
“陛下!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北面……北面八百里加急!”
殿内歌舞骤停,嬉笑声戛然而止。乐师手中的乐器忘了放下,舞女僵在原地,水袖垂落。王衍不悦地皱起眉头,呵斥道:“混账东西!慌什么?没看见朕正在与诸卿同乐吗?惊了朕的雅兴,该当何罪!”
那内侍涕泪交加,举起一份沾满泥污、显然是经过多人接力、跑死数匹快马才送来的军报,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陛下!北面……北面紧急军情!吴军……吴军已过利州、破剑州,连克数城,如今……如今前锋已过绵州,距成都不足三百里了!沿途……沿途州县,或降或逃,几无抵抗啊!”
“什么?!”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王衍手中的玉杯“啪嚓”一声摔得粉碎,冰凉的酒液溅了他一身。他猛地站起身,醉意瞬间醒了大半,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与茫然,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全靠身后宫娥扶住才未倒下。
“胡……胡言乱语!”他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指着那内侍,“大散关呢?赵承畴呢?剑门关呢?都是纸糊的不成?!还有王宗弼,他守着利州,难道也……也……” 他无法再说下去,利州若失,成都门户洞开,这个事实太过残酷。
宋光嗣、王承休等人也慌了神,面面相觑,眼神闪烁。他们之前一直刻意淡化、甚至隐瞒北面的不利消息,用“小股流寇”、“边将邀功”等借口搪塞,此刻真相以最猛烈、最无法遮掩的方式突然袭来,让他们措手不及,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陛下……军情紧急,千真万确啊!沿途州县……多有……多有不成而降者,百姓……百姓甚至……甚至箪食壶浆以迎吴军……”内侍伏地痛哭,将外界传闻的吴军如何秋毫无犯、如何接济百姓的情形,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王衍粗重的喘息声和某些人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刚才还在谄媚嬉笑、夸夸其谈的幸臣,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眼神躲闪,手足无措,有的甚至悄悄向后缩去。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座他赖以纵情声乐的宫殿,竟是如此的冰冷和不可依靠。
“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他喃喃自语,踉跄着倒退几步,险些瘫软在地。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那被他视为固若金汤、可以尽情享乐的江山,原来早已是千疮百孔,风雨飘摇。而那把名为“失道寡助”的利刃,已然带着凛冽的寒风,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陛下!陛下!”就在这时,几位须发皆白、平日里因直言敢谏而被疏远、甚至被勒令不得参与朝会的老臣,闻讯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他们衣衫不算整齐,甚至有人连官帽都戴歪了,显然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仓促赶来,脸上满是焦虑与悲愤。
“陛下!事急矣!危如累卵!当立刻关闭成都四门,全城戒严!征调所有可用之兵,上城防御!发放武库兵器,激励士气!同时,速派使者,召四方兵马,尤其是驻守沪州、渝州的军队,火速入卫勤王啊!再晚,恐怕……恐怕……”一位名叫李旻的老臣,曾任枢密副使,此刻捶胸顿足,声音嘶哑地喊道,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王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慌乱地点头,语无伦次:“对,对!关门!快关门!派兵!快去守城!勤王!快去召人勤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宋光嗣等人吼道:“你们!你们快去!按李老大人说的办!快去!”
宋光嗣等人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出去传令。然而,命令的执行,在早已腐朽的官僚体系和恐慌蔓延的氛围下,显得混乱而低效。城门校尉拖延怠慢,兵士集结缓慢,武库钥匙一时竟找不到在哪位官员手中……
而就在王衍于深宫中大惊失色、慌乱布防之际,距离成都已不足两百里的吴军大营内,李仁正与诸将进行着最后的进军部署。营火熊熊,映照着将领们坚毅而充满信心的面孔。
“报——!侯爷,前方哨探回报,成都已四门紧闭,城头守军调动频繁,旗帜杂乱,似在做困兽之斗!另据本地乡民及投诚吏员称,城内人心惶惶,米价暴涨,甚至有百姓试图外逃!”斥候带来的最新消息,证实了成都已收到风声,并且陷入了混乱。
李仁闻言,并无太多意外,只是淡淡一笑,对帐下济济一堂的将领道:“这王衍,直到刀架在脖子上,才想起要关门御敌?晚了!民心已失,军心已散,纵有高墙深池,又能守得几时?观其城防调动,杂乱无章,可见其内部已乱,指挥失灵。”
他走到帐外,望向西南成都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水和冬夜的寒雾,看到了那座在极度恐慌中瑟瑟发抖的所谓“锦官城”。
“传令全军,休整一夜,明日卯时造饭,辰时出发,加快步伐,直逼成都!本帅倒要看看,这失了民心、尽了天时的‘天子’,还能在那锦绣牢笼里,坐得几时安稳!通知后续粮队,加快速度,我军要在成都城下,过这个冬了!”
“诺!”众将轰然应命,士气如虹,声震营野。
黑色的洪流,在短暂的休整后,将再次涌动,以更快的速度,向着蜀国的最后心脏,奔腾而去。蜀道的崩摧,非止于山川地理之险,更在于人心向背之失。王衍的末世,已然在民心离散的洪流中,注定了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