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江州血浪·闽宫残烛(2/2)
他身上那件象征王权的赭黄袍服沾满了烟灰和不明污渍,松松垮垮地挂在枯瘦的躯体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他枯坐着,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抠着紫檀木扶手上一道深深的刀痕——那是昨夜郑彦华临死前疯狂劈砍留下的印记。殿内死寂一片,唯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共存亡……呵,共存亡。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心。
昨夜那修罗场般的景象,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濒死的哀嚎、烈火焚城的爆裂声,还有郑彦华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
他引以为傲的王宫亲卫,折损近半!长子王延翰在混乱中被流矢射伤臂膀,次子王延钧……他唯一的、最倚重的猛虎,为了护卫自己,身披数创,至今昏迷不醒!太医偷偷禀报,伤及肺腑,恐……恐有性命之忧!
“钧儿……” 一声嘶哑的低唤从王审知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心气?那股誓与闽国共存亡的冲天心气,早已在昨夜那场由他亲手点燃、却又几乎将自己也吞噬殆尽的内乱血火中,烧成了冰冷的灰烬。
什么基业?什么王图?在儿子可能逝去的恐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甚至不敢去想,若延钧真的……这偌大王宫,这摇摇欲坠的闽国,还有什么意义?留给谁?留给那些昨夜恨不得生啖他肉的叛臣余孽吗?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内侍监王忠佝偻着身子,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他脸色惨白,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封未曾封口的信函。信函的纸质坚韧,封皮上没有任何署名,只画着一个狻猊踏浪的简略图腾——那是徐天的标志!
王忠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几乎捧不稳那轻飘飘的信函。他不敢看王审知的眼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王……吴……吴军……徐忠……遣使送入宫内的……信……”
王审知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视线落在那封狻猊信函上,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他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那封信。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如同被毒蛇舔舐。
展开信笺,上面是徐忠代徐天发出的、笔锋凌厉如刀的命令:
“闽王王审知鉴:
天兵压境,雷火将至。闽都内乱,宫阙自焚,此乃天厌王氏,非战之罪也。负隅顽抗,徒令福州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大王一世英名,忍见宗庙倾颓,子孙戮绝乎?
吴王殿下仁德广布,念大王保境安民微功,特开天恩:若大王幡然醒悟,开城归降,吴王殿下当表奏汴梁天子,敕封大王为‘福州郡公’,食邑千户,世袭罔替!保尔宗族性命无虞,富贵长享!
若执迷不悟,待城破之日,王宫上下,鸡犬不留!闽国宗庙,片瓦不存!勿谓言之不预!
何去何从,大王自决!限一日为期,静候佳音。
征闽行营招讨使 徐忠 ”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王审知的心脏。尤其是“子孙戮绝”、“宗庙倾颓”、“世袭罔替”、“富贵长享”这几个词,反复在他眼前跳动、放大。
“世袭罔替……福州郡公……” 他喃喃自语,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殿外那片被焦黑宫墙切割出的、灰暗压抑的天空。
目光所及,仿佛看到了徐忠那遮天蔽日的舰队正劈波斩浪而来,看到了福州城在“震天雷”和“火龙油柜”下化为火海,看到了延钧苍白冰冷的脸,看到了延翰惊恐绝望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之上……
“不!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纸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那曾经支撑他斩杀劝降臣子的“共存亡”的刚硬心气,此刻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琉璃,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在子孙存续和宗庙延续的巨大诱惑与毁灭的恐怖威胁面前,摇摇欲坠。
是拉着所有人,包括自己仅存的、可能奄奄一息的爱子,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是……低下这曾经高昂的头颅,换取一线生机,为血脉留下延续的火种?
王审知佝偻着背,蜷缩在宽大冰冷的御座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昏黄的灯光将他孤独而衰老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与殿角焦黑的残骸阴影融为一体。殿内死寂,只有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如同残烛在风中挣扎,明灭不定。
那封揉皱的劝降信,无声地滑落在御座旁猩红的地毯上,狻猊图腾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广陵,吴王宫,政事堂。
此地不似承晖堂的深邃威严,却自有一股中枢重地的肃穆与高效。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上,文书堆积如山,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
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东南舆图,山川河流、州郡城池标注清晰,几面代表不同军队动向的小旗插在其上。
张谏,新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总领朝政。他身着紫色圆领官袍,腰束金带,虽已过不惑,鬓角微霜,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透着一股文臣特有的沉稳与干练。
此刻,他正伏案疾书,笔走龙蛇,处理着来自各州郡如雪片般的政务奏报。
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枢密院承旨手捧一份插着三支红色翎毛的加急军报,快步走入堂内,躬身行礼:“相爷,西南行营李仁将军八百里加急!江州已克!”
张谏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墨迹。他抬起头,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和随之而来的凝重。
“好!李将军神速!” 张谏放下笔,接过军报,迅速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简练却字字千钧的战报——水陆并进、弩炮轰寨、火油焚敌、重甲摧城……他仿佛能透过文字看到那血火交织的江州战场。当看到“休整两日,即刻南下”以及“请速遣吏部选官,接管民政”时,他眼中精光一闪。
“传令!” 张谏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打破了政事堂的宁静,“速召吏部尚书、侍郎,户部、刑部、工部相关堂官,即刻至政事堂议事!不得延误!”
“遵命!” 堂下书吏、承旨们立刻行动起来,脚步声和传令声交织。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数名身着各色官袍、气息沉凝的大员匆匆步入政事堂。吏部尚书周闵(原杨吴降臣,以干练着称)、户部侍郎刘度(寒门出身,精于钱粮)、刑部郎中赵肃(铁面无私)、工部员外郎陈实等齐聚一堂。
张谏没有寒暄,直接将李仁的军报传示众人,开门见山:“诸位,李仁将军已克江州!大军休整两日,即将南下扫荡洪、吉诸州!王上严令,‘攻下一城,文官便需接管一城’,军队只负责打仗,安民、理政、恢复生产、征收赋税,皆系于我等之身!此乃定鼎东南之根基,万不可有丝毫懈怠!”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吏部周尚书!”
“下官在!” 周闵立刻躬身。
“江州乃新下重镇,扼守大江,联通荆楚,位置紧要!刺史人选,需老成干练、通晓民情、善抚流亡,更要熟悉荆楚地理,能迅速稳定局面!你吏部候选名单,今日日落前必须呈至本相案头!明日,新任江州刺史必须持本相手令与吏部敕牒,随同补给车队,快马加鞭赶赴江州上任!所需属官佐吏,由你部会同新任刺史,就地甄选降官、征辟贤才,或从临近已定州郡抽调能吏,速报吏部备案!原则:宁缺毋滥,唯才是举!但有尸位素餐、贪墨不法者,立劾之!”
“下官明白!人选已有腹案,江州旧吏中亦有可用之才,下官即刻去办!” 周闵语速极快,思路清晰。
“户部刘侍郎!”
“下官在!”
“江州甫经战火,必多流离!户部即刻核算,调拨第一批赈济粮米、盐巴、药材、御寒衣物,随新任刺史车队同发!数量要足!同时,行文江州新任刺史,命其三日内查清城内现存粮储、府库、户籍损毁情况,飞骑报来!户部需据此,拟定后续钱粮调拨、蠲免赋税、鼓励垦荒之细则!记住,民以食为天,安抚民心,首在活命!”
“下官遵命!赈济物资已在广陵仓备妥部分,可随首批车队发出!细则拟定,今夜即可呈报!” 刘度显然早有预案。
“刑部赵郎中!”
“下官在!”
“乱世用重典!然亦需明正典刑!你刑部即刻拟定《江州安民暂行条例》,重点:严禁趁乱劫掠、奸淫、杀人、纵火!严惩散播谣言、煽动作乱!明确降卒、俘虏处置流程!条文要简、要明、要狠!同样,随新任刺史一并带去!告示全城,以儆效尤!另,选派得力干员随行,协助刺史整肃治安,重建法度!”
“下官领命!条例草案已有,稍作修改,一个时辰内可呈相爷过目!” 赵肃的回答铿锵有力。
“工部陈员外郎!”
“下官在!”
“江州水寨、城墙损毁,需尽快修复!城内被焚屋舍,亦需规划。工部即刻行文,命江州新任刺史速遣人勘察损毁详情,绘制简图,飞骑报工部!同时,从广陵及附近州郡工坊,调拨一批工匠、建材(优先修复城墙、水寨所需之木石、铁件),随第二批补给车队前往!民房重建,可鼓励百姓自建,官府贷给部分钱粮,或组织以工代赈!水利沟渠,关乎春耕,优先勘察疏通!”
“下官明白!工部即刻行文并调配资源!” 陈实躬身应诺。
张谏环视众人,最后沉声道:“诸位,王上剑指东南,意在混一!前方将士浴血搏杀,后方文治便是稳固根基的磐石!一城一地之得失易,长治久安之基业难!吏部选官,要快更要准!各部配合,要急更要稳!江州,便是检验我大吴文治能否紧随武勋的第一块试金石!诸公务必勠力同心,不得有误!”
“谨遵相爷钧令!” 众官齐声应诺,神色肃然,随即匆匆离去,投入到紧张高效的运转之中。
政事堂内,只剩下张谏一人。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东南舆图前,目光落在刚刚被插上一面小小吴旗的“江州”位置上,又缓缓移向更南方的洪州、吉州,以及那片被海浪环绕的闽地。他拿起朱笔,在代表李仁大军南下的箭头上,又重重勾勒了一笔。
文随武动,如影随形。这无声的接管与治理,其意义,丝毫不逊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广陵中枢的齿轮,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将王权与新秩序,迅速铺向每一寸新征服的土地。
福州的焦糊味尚未散尽,广陵的政令已如离弦之箭。江州的血火刚刚冷却,南下的铁蹄又将扬起新的征尘。
李仁的大军在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江州城内只做短暂停留,刀枪入库的假象下,是更锋利的磨砺。
粮秣补充,伤员安置,缴获清点,一切都在沉默而高效地进行。士兵们擦拭着染血的兵刃,修补着破损的甲胄,眼神中初战的青涩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取代。
老兵拍打着新兵的肩膀,低声传授着下一场厮杀的经验。战鼓虽未擂响,但那股压抑的、指向南方的战争气息,却比震天的喊杀更令人心悸。休整的时限,如同沙漏中的流沙,无声而冷酷地流逝。
闽王宫养心殿内,那封揉皱的、印着狻猊图腾的劝降信,依旧静静躺在猩红的地毯上。王审知枯坐御座,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殿外的天色,从灰蒙到昏暗,最后彻底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
宫灯的光芒在殿内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将他脸上的挣扎与绝望切割得支离破碎。
长子王延翰手臂裹着渗血的麻布,脸色苍白地侍立一旁,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惊惶。内侍监王忠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殿门口焦躁地踱步,不时望向宫外沉沉的夜色,又惶恐地瞥一眼御座上死寂的身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碾过。
殿角滴漏的“嗒…嗒…”声,在这死寂中清晰得如同丧钟。
一日之期,将尽。
遥远的东海深处,星月无光。庞大的吴军舰队正劈开墨色的浪涛,朝着福州的方向全速前进。
旗舰如同漂浮的巨城,桅杆高耸,巨大的狻猊战旗在强劲的海风中猎猎狂舞,如同咆哮的巨兽。
甲板上,徐忠按剑而立,目光如炬,穿透沉沉夜幕,仿佛已能望见福州海岸线的轮廓。
他身后,无数战舰沉默地跟随,如同跟随头狼的兽群,带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
“禀大帅!距福州马尾港,还有一日半航程!” 桅盘上的了望兵嘶声禀报,声音被海风撕扯得有些模糊。
徐忠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没有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