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美人头·枭雄帖(2/2)
“砰!”
一声闷响,朱友贞狠狠地将那信笺拍在御案之上!沉重的紫檀木御案都为之震颤!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尚算清俊的脸庞此刻因极度的惊怒而扭曲涨红,眼白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阶下同样面无人色的赵岩。
“赵卿!你……你做的好事!”朱友贞的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啼鸣,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朕让你派人去‘安抚’、‘监视’!你倒好!派去的人,是生怕那徐屠夫不知道朕在广陵有动作吗?!‘与敌共谋,戕害忠良’!‘视臣为心腹之患’!‘必有厚报’!他……他这是指着朕的鼻子在骂!在威胁!他还要把杨隆演的人头……送……送给朕?!”最后几个字,朱友贞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当众剥光了衣服般的羞愤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阶下,赵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位以权谋机变、深得帝心着称的权臣,此刻也彻底慌了神,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赵岩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如筛糠,“臣……臣万死!臣派去广陵的,皆是心腹死士,行事极为隐秘,绝无泄露之理!定是……定是杨隆演那个废物!定是他贪生怕死,被徐天那厮攻破金陵吓破了胆,将……将陛下遣使之事和盘托出,以求活命!陛下明鉴啊!”
“废物!都是废物!”朱友贞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御案上一方珍贵的端砚,狠狠砸了下去!“砰”的一声巨响,砚台在赵岩身前寸许的金砖上摔得粉碎,墨汁四溅,染污了赵岩紫袍的下摆和面颊,狼狈不堪。
“杨隆演是废物!你派去的人也是废物!现在好了!徐屠夫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了广陵的事,连朕……连朕的心思他都猜到了!”朱友贞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一般,“他如今兵锋正盛,连破金陵、牛渚,黑云都两万精锐都让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现在他就在长江边上,随时能渡江去打广陵!他……他这是要干什么?打下广陵,灭了杨吴,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掉过头来……来打汴梁了?!啊?!你告诉朕!是不是!”
朱友贞越说越怕,声音都带上了难以控制的颤抖。徐天信中的每一个字,尤其是那句“必有厚报”,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晋王李存勖在魏州战场攻势如潮,汴梁的主力被死死拖在北方,此刻徐天若真怀异心,挟新胜之威,自淮南挥师北上,汴梁拿什么抵挡?
想到徐天那“尸山撞门”、“牛渚焚蛟”的赫赫凶名,想到他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铁签营”和神鬼莫测的火器,朱友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殿内侍立的几个老臣也慌忙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
赵岩被墨汁糊了半张脸,也顾不得擦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困兽犹斗的狠厉光芒:“陛下!事已至此,惊慌无益!徐天此獠,桀骜不驯,其心昭然若揭!然其信中虽语带威胁,却仍以臣子自称,可见其……其暂时尚无公然撕破脸皮、举旗造反的胆量!他索要杨隆演人头是假,索要徐知诰人头和家眷是真,这说明他当下最迫切的目标,仍是彻底吞并杨吴!”
赵岩的脑子飞速转动,急中生智:“陛下!为今之计,唯有……唯有以更大的恩宠,更高的爵位,更重的赏赐,稳住此獠!满足其贪欲!使其骄纵,使其懈怠!同时,陛下当密诏北方诸镇,尤其是宣武军一部,火速抽调精骑南下,布防于宋、亳一线,以防不测!再密令荆南高季昌、楚地马殷,许以重利,使其牵制徐天侧翼!待北方战局稍缓,我大梁精兵腾出手来,再……再徐图之!”
“恩宠?爵位?赏赐?”朱友贞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促地喘息着,“他已是淮南节度使、庐江郡公、检校工部尚书,东南面招讨处置使!还……还怎么封?难道要朕封他做王吗?!”
“陛下!”赵岩眼中精光一闪,仿佛豁出去了,声音陡然拔高,“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徐天已据寿、庐、申、光四州,拥雄兵数万,巢湖水师威震大江!其势已成,非虚名高位不足以填其欲壑!臣斗胆……请陛下立颁诏书,晋封徐天为——庐州郡王!食邑万户!赐丹书铁券!加‘使相’衔(同平章事),许其开府仪同三司!将其现有官职爵位,推至极荣!再将光州盐场……不,将整个淮南道盐铁之利,划拨三成,由其自行支配,充作军资!如此厚恩重赏,或可……或可暂缓其锋!”
“郡王?使相?开府?盐利?”朱友贞听得目瞪口呆,心都在滴血。这几乎是把半壁江山的权柄和财富都拱手送人了!但一想到徐天信中那赤裸裸的威胁,想到广陵城破后那可能真的被装盒送来的人头……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不甘。
“准……准了!就依卿所奏!拟旨!立刻拟旨!”朱友贞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破音。
“陛下圣明!”赵岩心中稍定,连忙磕头,但随即又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谄媚又带着狠毒的笑容,“陛下,恩宠爵位,乃朝廷体面,是给天下人看的‘明路’。然欲真正稳住此等虎狼之辈,还需投其所好,走一条……‘暗路’。”
“暗路?”朱友贞皱眉。
“正是!”赵岩膝行两步,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臣闻徐天此人,虽杀伐决断,冷酷如铁,然……亦有寡人之疾!其于女色之上,眼光极高,非绝色不能入其眼!前番杨隆演献柳含烟行刺,虽败,然足见其好美色之心!”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臣近日得知一绝密消息。原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刘彟(huo),新得一妾,名唤‘花见羞’!此女年方二八,出身邠州王氏饼肆,然其容色之美……
据见过之人言,堪称‘第一’!其姿容之盛,远非杨隆演所献之柳含烟可比!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更兼体有异香,行动处如弱柳扶风,静立时若洛神临凡!坊间皆传,此女乃九天玄女谪凡,其美非人间所有,故称‘花见羞’——百花见之,亦当羞惭闭蕊!”
赵岩的描绘极尽渲染,听得朱友贞都不由得心神一荡,但随即被更深的算计取代。
“陛下,刘彟一介失势藩将,安配拥有此等天人之姿?此等尤物,唯有陛下,方有资格享用!然值此社稷危难之际,陛下何不暂舍私爱,以此‘花见羞’为‘国之重器’,赐予徐天?此女之绝色,必能入其眼,惑其心!若能得此女常伴枕席,吹吹枕边之风,或可……或可大大延缓徐天这头猛虎北顾之野心!为陛下调兵遣将,争取宝贵时间啊!”
“花见羞……”朱友贞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既有帝王对绝世美色的本能占有欲,更有被权臣胁迫、不得不献出珍宝的屈辱与愤怒,最终,这一切都被对徐天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压倒。
“好……好!”朱友贞猛地一挥手,脸上肌肉抽搐,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厉,“就依卿言!立刻……立刻派人去许州!不!你亲自带朕的旨意和禁军去!将那花见羞给朕‘请’来!要快!星夜兼程!告诉她,是去伺候新晋的庐州郡王!是她的福分!若有半点差池,刘彟满门……鸡犬不留!”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赵岩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重重叩首。他心中冷笑,刘彟?一个过气的节度使罢了。至于花见羞……再美的女人,也不过是乱世中一件可以交易的贵重货物。用她来换取徐天这头恶虎暂时的安宁,换取他赵岩在朝堂上的喘息之机,再划算不过!
淮南军大营,中军帅帐。
巨大的沙盘上,象征淮南军兵锋的黑色小旗,已密密麻麻地插满了象征金陵城的模型四周。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徐天一身玄甲未卸,正与张谏、徐忠、王神机等核心将领围在沙盘旁,手指点划,声音沉凝地部署着渡江后直扑广陵的路线和攻城方略。
“报——!”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冲入帅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长途奔驰的嘶哑,“启禀郡公!汴梁八百里加急回文!另有……另有租庸使、守户部尚书赵岩亲笔书信一封!言称有‘厚礼’奉上!”
帐内诸将的目光瞬间汇聚过来。
徐天眉头微挑,接过那封装帧华美、盖着朱红枢密院大印的敕书,以及另一封赵岩的私信。他先拆开敕书,目光飞快扫过。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意料之中的弧度。
“呵,庐州郡王?食邑万户?使相?开府仪同三司?淮南盐利三成?”徐天将敕书随手丢给一旁的张谏,语气满是讥诮,“朱友贞这次,倒真是下了血本。看来孤那颗‘未来的人头’,分量着实不轻。”
张谏迅速看完,脸上露出凝重之色:“主公,此乃裹着蜜糖的砒霜!爵位越高,目标越大。盐利更是双刃剑,虽可解燃眉之急,却也授人以柄,日后汴梁必以此为由发难。且其旨意中,只字未提赵岩密使广陵之事,显是心虚回避!”
“他敢提吗?”徐天冷笑,拿起赵岩那封私信拆开。信纸是上好的薛涛笺,字迹圆滑流畅,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开头便是大段肉麻至极的恭贺晋封郡王之喜,颂扬徐天武功盖世,乃国之柱石。接着笔锋一转,痛斥杨隆演卑鄙无耻,竟敢以刺客行刺“国之干城”,实乃自取灭亡。然后便是核心内容:
“……公乃天降神武,当享人间至极之艳福。前番伪吴所献,不过庸脂俗粉,竟敢包藏祸心,死不足惜!岩闻许州有女,小字‘见羞’,年方破瓜,容色之盛,堪称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其美非言语可述,百花见之,亦当羞惭闭蕊,故得此名。岩思之,此等天仙化人,岂是凡夫俗子刘彟可拥?唯郡王殿下之盖世英姿,方堪匹配!岩已奉陛下密旨,亲赴许州,星夜将此‘花见羞’迎出,不日便将送达军前,侍奉郡王枕席。区区薄礼,聊表岩与陛下对郡王拳拳维护之心、殷殷倚重之意!望郡王万勿推辞,笑纳为盼……”
信末又是一连串的肉麻保证和效忠之词。
“花见羞?”徐天放下信纸,手指轻轻敲击着沙盘边缘,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这个名字,连同赵岩那夸张到极致的描述,倒让他生出了几分好奇。五代第一美人?比那柳含烟更甚?赵岩这条老狗,为了保命,倒真是舍得下本钱,连皇帝可能看上的女人都敢强夺来送礼。
“主公,此乃赵岩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之计!”张谏立刻洞悉其中关节,“他强夺刘彟爱妾献于主公,一则为主公树敌(刘彟虽失势,旧部犹存),二则以此女羁绊主公心神!其心可诛!”
“树敌?”徐天嗤笑一声,语气带着睥睨天下的漠然,“刘彟?冢中枯骨尔。至于美人……”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帐外滚滚东去的长江,声音低沉下来,“乱世之中,红颜本就如飘萍。此女命运多舛,被当作货物般抢夺来去,亦是可怜。既送上门来,孤便收下。是祸水,还是明珠,端看她自己造化。”他心中却掠过另一道身影,那个让寰宇星图都标注“聪慧干练”的宋福金。相比之下,这个被强夺来的“花见羞”,更像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包装华美的战利品。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杜仲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禀报:“郡公!广陵方向,有动静了!”
徐天霍然转身:“讲!”
杜仲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征尘和一丝古怪的神色:“末将按郡公吩咐,派精骑日夜监视广陵四门。两个时辰前,广陵东门水关悄然开启,驶出三艘不起眼的乌篷快船,顺流直下,看方向……似乎是奔润州(今镇江)而去!船上守卫极其森严,我们的斥候不敢靠得太近,但隐约看到其中一艘船舱中,似有女眷身影!且船行甚急!”
“润州?”徐天眼中寒芒暴涨,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徐知诰残部,正是往润州方向溃逃!杨隆演……动作倒是不慢!”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上面的小旗簌簌抖动,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点齐巢湖水师‘雷火舰’十艘,快船三十!即刻出发,沿江而下,给孤截住那三艘乌篷船!船上所有人等,给孤‘请’回来!尤其是女眷,一根头发丝都不许少!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喏!”徐忠抱拳,眼中战意熊熊,转身大步离去。
“杜仲!”徐天目光如电,扫向亲兵统领,“全军加速渡江!前锋营务必在明日午时前,给孤拿下金陵外城所有要点!中军主力,随孤直插广陵!十日之期?孤等不了那么久!告诉杨隆演,他的人头,和他的龙椅,孤……都要定了!”
“末将遵令!”杜仲轰然应诺。
徐天再次望向舆图上广陵的位置,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锋利如刀。杨隆演想用徐知诰的人头和女人买命?汴梁想用一个空头郡王和一个美人来稳住自己?
乱世棋局,岂容尔等庸手执子?
“广陵……”他低语,如同宣告最终审判,“你的城门,该换了颜色了。”
帅帐之外,战鼓声陡然变得更加急促狂暴,如同巨兽奔腾的心跳!无数火把汇聚成的怒涛,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漫过长江,狠狠拍向金陵残破的城垣。而在更东方的江面上,一支悬挂着狰狞铁签玄旗的舰队,正劈波斩浪,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那三艘承载着杨吴最后挣扎与阴谋的乌篷快船。
美人头,枭雄帖,血火交织的乱世长卷,正翻向更加惊心动魄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