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血淬新刃(1/2)
光州城头,残阳如血。
白日里震天的战鼓与嘶吼早已沉寂,唯有凛冽的北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卷过城垛,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城砖缝隙里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和焦黑的灰烬。那杆巨大的赤色梁字军旗,在暮色与风烟中猎猎翻卷,如同燃烧的火焰,宣告着这座饱经蹂躏的城池终于易主。
然而,这胜利的旗帜之下,空气却凝滞得如同铅块。庆功宴的喧嚣被刻意压抑在瓮城临时清理出的校场一角,篝火噼啪,肉香酒气弥漫,却驱不散弥漫在将领席间那无形的、沉甸甸的暗流。
徐天坐在靠近王茂章下首的位置。他身上那件崭新的、象征营指挥使身份的绯色武官袍服,浆洗得挺括,绣着代表品阶的熊罴补子,在篝火的跳跃下泛着生涩的光泽。这身袍子,是王茂章入城后,当着一众光州降官和梁军将领的面,亲手赐下的。一同赐下的,还有一句分量极重的任命:“光州新下,百废待举。徐天骁勇善战,屡立奇功,着即擢升光州防御使,兼领本州团练使,总摄光州军政,整饬防务,抚定流民!”
防御使!团练使!
从区区营指挥使,一跃成为执掌一州军政、拥有开府建牙之权的方面大员!名义上,光州之地,除王茂章这位淮南行营都统外,他便是最高主宰!
这份擢升,如同惊雷炸响在宴席之上。惊愕、艳羡、忌惮、猜疑…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徐天身上,复杂得如同蛛网。徐天自己,在那一刻,感受到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压力。这身崭新的袍服,像是用无形的丝线织就,将他紧紧束缚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血腥气和硝烟味,提醒着他脚下是累累白骨堆砌的台阶。
此刻,他端坐席间,面前案几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炙肉和浑浊的米酒。他没有动筷,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手中那杯微漾的酒液上,仿佛在凝视着杯中倒映的、城头那杆赤色大旗的残影。篝火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掩去了所有的表情,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
“徐将军!恭喜高升!贺喜高升啊!”一个谄媚的声音打破了徐天身侧的沉寂。光州降官中一个须发花白、穿着皱巴巴青色官袍的老者,端着酒杯,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身体几乎要躬到案几生父母!老朽代阖城父老,敬将军一杯!”
徐天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老者那张写满世故的脸。这张脸,在破城前的惶惶不可终日与此刻的谄媚逢迎之间切换得如此自然,令人作呕。他没有举杯,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张主簿客气。守土安民,分内之事。”
老者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笑容僵了僵,讪讪地退了下去。席间短暂的寂静后,更多的恭维如同潮水般涌来,目标无一不是这位新晋的光州防御使。
“徐将军年少有为,前程不可限量!”
“有将军坐镇光州,我等高枕无忧矣!”
“将军治军严明,爱民如子,实乃光州之福!”
这些话语,裹着蜜糖,内里却藏着试探的针尖。徐天只是听着,偶尔极其简短地回应一两句,目光却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越过眼前喧嚣的篝火和一张张或真或假的笑脸,投向城楼那巨大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门楼阴影。
那里,是汴梁副使陈襄的临时下榻之处。自石羊峪被王茂章变相软禁带回光州后,这位汴梁来的“上官”便如同一条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再未公开露面。但徐天知道,那双阴鸷的眼睛,从未停止过窥视。钱禄的血,朱瑾的头,还有他徐天骤然擢升的权势…这一切,都如同滚油,浇在汴梁某些人早已燃起的妒火上。来自帝都的报复,绝不会因暂时的沉寂而消失,只会酝酿得更加致命。
“大人,”杜仲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徐天身侧响起,带着酒气和浓重的血腥气。他换上了一套新的皮甲,但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依旧狰狞,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亢奋与戾气,“这帮酸丁,聒噪得很!要不要属下…”
徐天微微抬手,止住了杜仲后面的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城楼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根冰冷坚硬的“人签”铁环。铁环的触感,是唯一能让他在这片虚假的喧嚣中保持清醒的东西。
“让他们说。”徐天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杜仲能听见,“耳朵听着,心里记着。光州…远未太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宴席边缘的喧闹。一名身着铁签营新制号衣、脸上带着新兵特有的紧张与亢奋的少年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徐天案前,单膝跪地,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带着破音:
“报——!报防御使大人!盐场…盐场出事了!”
“盐场”二字,如同冰锥刺入徐天耳中!他霍然抬头,眼中瞬间爆射出两道锐利如刀的寒芒!所有的疲惫、伪装、疏离瞬间被一种深沉的警觉取代!盐场!那是他在这乱世安身立命、对抗一切明枪暗箭的真正根基!
“讲!”徐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力量,瞬间压下了周围所有的嘈杂。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惊疑不定。
少年兵咽了口唾沫,喘着粗气急声道:“是…是负责看管结晶池的刘三娃!他…他趁夜班看守换岗松懈,偷偷…偷偷用陶罐装了一罐刚滤出来的卤水!被…被石头哥当场抓住!人赃并获!石头哥让小的立刻来报,请大人定夺!”
偷卤水?!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光州新盐之利,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那雪白晶莹、毫无杂质的雪花盐,价比黄金!徐天将此视为禁脔,铁签营看守之严密,人所共知!竟有人敢偷盗核心的卤水?!
徐天的脸色,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盐场的核心工艺,尤其是那经过“复式淋卤塔”层层过滤、即将结晶的浓卤,是绝对的机密!这不仅仅关乎财富,更关乎他能否迅速武装起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不仰人鼻息的力量!刘三娃…一个普通的灶户子弟,他偷卤水做什么?背后是谁?是城内那些不甘心的降官士绅?还是…汴梁那条毒蛇终于伸出了爪子?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气,从徐天身上弥漫开来。他缓缓站起身,那身崭新的绯色防御使官袍在火光下仿佛流淌着血光。他看也没看周围那些惊疑、探究、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只对那报信的少年兵吐出两个字:
“带路。”
城西盐场,夜色深沉如墨。白日里蒸腾的水汽和卤水的咸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形成一层薄薄的、带着盐粒的寒雾,弥漫在巨大的淋卤坑、青砖灶台和平整的结晶池之间。远处军营庆功宴隐约的喧嚣被高耸的盐仓土墙隔绝,更显得此地死寂。
几支插在木桩上的松明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爆响,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巨大阴影。火光勉强照亮了结晶池区域的一角。十几个被临时召集起来的灶户工匠和盐场守卫,瑟缩地围在火把光晕的边缘,脸上交织着惊恐、茫然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凄惶。
圈子中央,跪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刘三娃。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和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此刻却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个粗陶罐子歪倒在他脚边,罐口破裂,里面粘稠、浑浊、散发着浓烈咸腥气的卤水流淌出来,浸湿了他破旧的裤腿和冰冷的地面。卤水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光泽。
石头如同一尊铁塔,沉默地矗立在刘三娃身后。少年兵的脸上没有了在徐天面前的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背叛点燃的、冰冷的愤怒。他手中的角弓并未张开,但腰间的横刀已然出鞘半尺,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着慑人的寒芒。另外几名铁签营的老兵,则按刀肃立四周,眼神锐利如鹰,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
压抑的死寂笼罩着这片区域,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刘三娃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以及远处军营模糊的喧嚣。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火光边缘的阴影被撕开,徐天的身影出现在盐场入口。他并未骑马,也未带大队亲兵,只有杜仲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那身崭新的绯色防御使官袍,在盐场昏黄摇曳的火光与冰冷的夜雾中,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红色泽,仿佛浸透了尚未干涸的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唯有那双眼睛,在扫过跪地的刘三娃和那滩流淌的卤水时,骤然凝聚起两点冰冷刺骨的寒芒,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浓重的夜色和压抑的气氛。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潮般席卷开来!所有围观的灶户和守卫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绷紧,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了一步。连摇曳的火光似乎都在这股冰冷的威压下凝固了一瞬。
徐天走到圈子中央,在刘三娃面前站定。他的目光并未立刻落在那个抖成一团的少年身上,而是先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惊恐的面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盐,是光州的命脉,是铁签营弟兄用血换来的根基。守盐场,就是守我们的饭碗,守我们的命。”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脚下那滩被污染的、价值千金的浓卤上,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凌碎裂,“现在,有人把手伸进来了。想断我们的活路。”
他的目光,终于如同实质的枷锁,落在了刘三娃低垂的、沾满泪水和泥污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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