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二)(856)(2/2)
她看着老人露在破袖口外的手,那手像干枯的树枝,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和裂口。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在病床上最后的日子,手也是这般枯瘦,紧紧抓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她,却说不出话。那时,她刚生下念念不久,日夜在医院、家和纺织厂之间奔波,累得站着都能睡着,心里充满了对沉重命运的怨怼,甚至觉得母亲那无言的凝视也是一种负担。
而现在,母亲坟头的草,早已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从购物袋里摸索出刚刚找零的两枚一元硬币,蹲下身,轻轻放进那个搪瓷缸子里。硬币撞击缸底,发出清脆却微弱的“叮当”声。
老人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千沟万壑的脸,皮肤黝黑粗糙,像老树的皮。但老人的眼睛,却出乎意料的清亮,不是年迈者的浑浊,而是一种穿透了尘世纷扰的、近乎孩童般的澄澈。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明霞脸上,没有乞求,没有感激,只是……看着。
李明霞蹲在那里,一时忘了起身。阳光从巷子一侧斜射过来,在老人和她之间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线,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世界的声音——远处车辆的鸣笛、近处小贩的吆喝、楼上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似乎都退得很远。她看着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蹲着的女人。
老人看着她,忽然极慢地、极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只是面部肌肉一次微小的震颤。但李明霞看懂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蹲得发麻的脚底升起,顺着脊椎蔓延到头顶。不是感动,不是同情,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怆,和对这悲怆的了悟。这悲怆不属于老人,也不完全属于她自己,它属于所有在命运面前挣扎过、沉默过、最终归于尘土的生命。这了悟也并非带来解脱,只是让她更清晰地看见自己——看见自己这三十八年,那些挣扎、委屈、病痛、出走,在这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面前,仿佛被骤然浓缩,又骤然放大,变得既轻如尘埃,又重如泰山。
她喉头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对老人,也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黑了一下,踉跄半步才站稳。她没有再看老人,拎起地上的购物袋,转身,继续朝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阳光刺眼。手里的鸡蛋和挂面沉甸甸的。回到那间小屋,关上门,世界重新被隔绝在外。她放下东西,走到水龙头前,拧开,用冰凉的水一遍遍冲洗双手。水流哗哗,冲不走心头那股莫名的滞重。
晚上,她照例煮了挂面,卧了个鸡蛋。吃着面,目光落在小阳台那盆绿萝上。几个月下来,它长得很茂盛,垂下绿油油的枝条,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充满了一种沉默的、固执的生命力。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还没结婚的时候,在纺织厂的集体宿舍,窗台上她也养过一盆类似的植物。后来结婚搬家,那盆花不知被遗忘在了哪个角落,或许早就枯死了。这盆绿萝,是她来到兰州后,给自己买的第一样“非必需品”。她当时只是觉得,屋里该有点活气。
现在,看着它,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她走到阳台,伸出手,用手指轻轻触碰那肥厚冰凉的叶片。指尖传来清晰的植物肌理感。她抬起头,望向夜空。兰州的天,高远,深蓝,没有太多星辰,只有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划破黑暗,像一把沉默的光剑。
心里那片空茫的废墟,依然存在。但今夜,在那废墟之上,仿佛有了一丝极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气息。不是快乐,不是希望,甚至不是平静。是一种更根本的、接近于“存在”本身的确认。就像这盆绿萝,只要有一点水,一点光,就能在简陋的盆钵里,生出自己的绿意。
她回到屋里,翻开那本地图册。铅笔的痕迹稀疏地标记着她去过的地方。她的目光在地图上无意识地游移,最后落在更西、更北的方位。那些地名陌生而拗口:张掖,武威,酒泉,敦煌……更远,是新疆,是戈壁,是雪山。
一个念头,像暗夜里的萤火,倏地闪过,微弱,却带着明晰的光。
她把地图册合上,没有继续想下去。
夜晚还很长。黄河在不远处,日夜奔流,永不止息。而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刚刚用自己的方式,与某种东西达成了初步的和解。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身后的门,已经彻底关上。
她拧亮台灯,昏黄的光圈拢住桌上一小片区域。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整理那些无穷无尽的货架。生活具体而微,日复一日。
这就够了。至少此刻,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