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分封功臣议藩屏(2/2)
话音未落,文官队列中已有人按捺不住。
都察院左都御史钱谦益——这位东林党领袖虽在第三卷的朝堂清洗中受挫,但门生故旧仍在——率先出列:“公爷!臣有异议!”
张世杰神色平静:“钱御史请讲。”
“公爷,分封之制,乃上古之法,不合今时。”钱谦益声音洪亮,显然是有备而来,“周行封建,终致春秋战国,五百年战乱不休;汉初封王,酿成七国之乱;晋室分封,引发八王之乱;唐设藩镇,终成安史之祸、五代之衰。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今日若再开分封,岂不是重蹈覆辙,自毁长城?”
这番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不少文官频频点头。
张世杰等他说完,才缓缓道:“钱御史熟读史书,可知周朝为何能享国八百年?”
“这...”钱谦益一愣。
“因为分封。”张世杰自问自答,“武王伐纣后,将功臣宗室分封四方,教化蛮夷,开拓疆土。齐鲁之地,原为东夷;燕赵之地,原为北狄;楚地更是蛮荒。若无分封,何来华夏之广袤?至于后来诸侯坐大,那是周室衰弱、礼崩乐坏所致,非分封之过。”
他走下丹陛,在大殿中踱步:
“汉初封王,是因为天下初定,不得不借宗室之力镇抚四方。七国之乱,错在封地过大、藩王过强。晋室八王之乱,错在分封宗室于腹心之地。唐之藩镇,错在给节度使军政财权于一身,且世袭罔替。”
“而孤今日所提之《藩国条例》——”张世杰从袖中取出那份文书,“藩国疆域朝廷划定,不得私扩;藩王虽有行政之权,但须遵《大明律》;军队规模受限,且朝廷有权调遣;藩王世子需入京进学,通过考核方可继承;朝廷设监察使,监督政务...凡此种种,皆在防微杜渐,杜绝前朝之弊!”
钱谦益还想争辩,张世杰已不给他机会,继续道:
“更何况,今日之分封,与古时不同。所封之地,皆是新拓疆土——西域万里,海疆无垠。这些地方,朝廷若直接治理,万里转运,耗费无穷;若羁縻统治,叛服无常。唯有让有功将士携家带口,扎根当地,建城垦荒,传播教化,方能真正将其纳入华夏版图,永固边疆!”
他看向武将队列:“李定国将军在漠北血战,麾下将士伤亡数千;郑成功将军率水师北上,海上风涛险恶。他们图的是什么?保家卫国的大义自然有,但若战后只得些金银赏赐,如何对得起那些埋骨边疆的英灵?如何激励后来者继续为国开疆?”
这番话,说到了武将们心坎里。许多将领眼眶发红,显然是想起了战死的同袍。
“公爷圣明!”李定国的副将赵诚——他因额尔齐斯河之战有功,被特召入京——激动地出列,“末将等愿为大明开疆拓土,万死不辞!若能以战功为子孙挣下一片基业,更是死而无憾!”
武将们纷纷附和,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文官这边,气氛却更加凝重。礼部尚书刘宗周出列,这位理学名臣说话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
“公爷,老臣有一问:若分封功臣于边疆,时日一久,藩国坐大,不听号令,该当如何?届时朝廷是发兵征讨,还是听之任之?若发兵,则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若听之任之,则国将不国。此两难之局,公爷可曾想过?”
这个问题确实尖锐。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张世杰早有准备,他取出那份《藩国轮调制》:“刘尚书所虑,孤已思及。故特设此制:凡藩王及主要将领,每十年须轮换封地。如此,藩王难以在一地扎根过深。且藩国军队需按比例轮换,防止私属化。此外,朝廷在藩国设监察使,直达天听,若有异动,朝廷可及早应对。”
刘宗周看着那文书,沉默了。这套制度设计之严密,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但反对声并未平息。户部侍郎马士英出列——此人历史上便是权臣,此时虽职位不高,却已显露野心:“公爷,分封之事,耗资巨大。朝廷要拨安家银两,要免税三年,还要设立什么‘拓殖银行’...如今国库本就不丰,北征罗刹、西定准噶尔在即,哪来这些银子?”
这是从财政角度攻击,确实戳中痛点。
但不等张世杰回答,苏明玉已出列。这位女行长如今是朝廷三品大员,虽仍有官员私下非议女子为官,却无人敢当面质疑——谁让她掌着皇家银行,管着大明的钱袋子呢?
“马侍郎所虑,下官已有对策。”苏明玉声音清亮,“分封之初,朝廷确有支出。但长远来看,却是省钱之举。为何?因为藩国建立后,三年免税期一过,便需向朝廷缴纳贡赋。更重要的,边疆自此自给自足,朝廷无需年年转运粮饷,仅此一项,每年便可省下数百万两。此乃以一时之费,换长久之利。”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拓殖银行’,并非朝廷出钱,而是以朝廷信用为担保,吸纳民间资本。富商大贾,谁不想在新拓之地投资获利?银行便是中介,既为民资寻出路,又为边疆筹资金。此事,下官已有详细章程,朝会后可呈王爷御览。”
马士英被驳得哑口无言。
朝会从辰时开到午时,又从午时开到申时。支持者与反对者激烈交锋,张世杰则从容应对,将一项项质疑逐一化解。
当夕阳的余晖照进大殿时,争论终于渐渐平息。
不是所有人都被说服了,但至少,反对的声音已经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张世杰重新登上丹陛,俯瞰群臣:
“今日之议,关乎国运。孤不勉强诸卿立刻赞同,但望诸卿明白——时代在变,大明若不变,便只能被时代抛弃。泰西列强的战舰已到南洋,罗刹人的哥萨克已到黑龙江,这个世界,正在被重新瓜分。大明是成为瓜分者,还是成为被瓜分者,就在今日之抉择!”
他举起那份《藩国条例》:
“三日后,孤将将此条例及实施细则,明发天下。凡有功将士,皆可按功受封。凡有志之士,皆可赴边疆、下海外,开拓立业!”
“大明,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朝会结束,已是华灯初上。
张世杰回到承运阁,疲惫地揉着眉心。整整六个时辰的辩论,纵然他精力过人,也感到有些吃不消。
王瑾奉上参茶,小心翼翼道:“公爷,今日朝会...反对者不少啊。”
“意料之中。”张世杰抿了口茶,“如此重大的制度变革,若无人反对,那才是怪事。重要的是,我们说服了足够多的人。”
“可是公爷,”王瑾压低声音,“奴婢听闻,退朝后,钱谦益、刘宗周、马士英等人并未散去,而是聚在文渊阁密议,至今未出...”
张世杰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文渊阁是内阁办公之地,这几位分属不同派系,平日里明争暗斗,如今却聚在一起...显然,分封之议触动了他们共同的利益。
“公爷,要不要派人...”王瑾做了个监听的手势。
“不必。”张世杰放下茶盏,“让他们议。公倒要看看,他们能想出什么对策。”
嘴上这么说,但他心中清楚,这场斗争远未结束。分封制度触及的,不仅是祖宗成法,更是整个文官集团的权力结构——一旦武将凭军功裂土封疆,文官赖以制衡武人的科举、任免、监察等权力,都将受到冲击。
这些读圣贤书出身的士大夫,怎会甘心?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脚步声。陈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
“公爷,有密报。”
“说。”
“两件事。”陈横低声道,“第一,夜枭在江南的探子回报,钱谦益的门生故旧正在串联,准备联名上万言书,反对分封之制。据说已联络了三百余名官员、士绅...”
三百余人...这几乎是江南官场小半壁江山了。
“第二件事,”陈横的声音更低,“来自奥斯曼。”
张世杰神色一凛。
陈横呈上一封密信:“夜枭通过波斯商人得到消息,奥斯曼苏丹已得知大明有意西进,正在调集东部行省的军队。同时,他们派出了使者,秘密前往准噶尔...”
张世杰展开密信,快速浏览。信中说,奥斯曼使者携带重礼,欲与巴图尔珲台吉结盟,共同对抗大明西进。使者承诺,若准噶尔能拖住大明主力,奥斯曼将在西方施压,迫使大明两线作战...
“好一个东西夹击。”张世杰冷笑,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巴图尔那边有什么反应?”
“李定国将军最新军报,巴图尔已停止后撤,开始在杭爱山构筑工事,似有长期固守之意。恐怕...就是得到了奥斯曼的承诺,有了底气。”
内外交困啊。
张世杰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今夜的北京城,乌云密布,星月无光,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内有文官集团反对,外有奥斯曼与准噶尔勾结,南洋还有西班牙人虎视眈眈...
分封之议,就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最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连他自己也难以预料。
“陈横。”
“属下在。”
“传令李定国:加紧攻势,务必在奥斯曼使者抵达前,击溃巴图尔主力。必要时...可许下巴图尔个人富贵,分化其内部。”
“遵命!”
“再传令郑成功:水师不必等雅克萨,可分出部分舰船南下,巡视南洋,震慑西班牙人。要让他们知道,大明就算同时在北、西、南三面用兵,依然有余力收拾他们!”
“是!”
一道道命令发出,承运阁内灯火通明,仿佛黑夜中一座不灭的灯塔。
而在文渊阁内,烛光同样亮着。
钱谦益、刘宗周、马士英,还有十几位各部官员,围坐一堂。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裂土封疆...这是要掘我文官之根啊!”马士英咬牙切齿,“一旦武将凭军功世镇一方,还要我们这些读书人何用?”
刘宗周叹息:“更可怕的是民心。今日朝会上,那些武将勋贵是何等兴奋?若此例一开,天下勇夫谁还愿寒窗苦读?皆去沙场搏命了!长此以往,礼崩乐坏,国之不国!”
钱谦益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想起第三卷时,自己被张世杰打得几乎身败名裂,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元气...难道又要与这位权倾朝野的公爷为敌?
但分封之制,确实触及了他的底线。
“诸位,”钱谦益缓缓开口,“事已至此,唯有联名上书,以死相谏。三百人不够,就联五百人、一千人!要让天下人知道,这满朝文官,还有风骨在!”
“对!联名上书!”
“以死相谏!”
群情激愤。
但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中年官员忽然开口:“诸公,若上书不成...又当如何?”
此人名阮大铖,历史上与马士英同为南明权奸,此时官居光禄寺少卿,职位不高,却以机变着称。
众人看向他。
阮大铖压低声音:“下官听闻,奥斯曼帝国对大明西进颇为不满...若有人能暗中联络,许以西域商路之利,请其施压...或许,能让公爷知难而退?”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私通外邦?这可是叛国大罪!
但惊骇之后,一些人眼中却闪过了犹豫的光芒...
夜,更深了。
承运阁与文渊阁的灯火,在这无星无月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孤独。
它们就像两座对垒的营寨,各自聚集着力量,准备着下一场较量。
而这场较量的结果,将决定大明是走向一个开拓进取的新时代,还是退回那个文尊武卑、固步自封的旧世界。
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