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第215天 梦游(3)(2/2)
会见结束时,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也不想恨你。恨太累了,我已经累了。”
她走后,我在会见室坐了很久。狱警来催了几次,我才慢慢站起来,走回监舍。那天晚上,我画了一幅画:一个老妇人站在墓前,背影瘦小孤独。画完后,我把它撕碎了。
第五年,父亲去世了。
消息是堂哥来信告知的,说父亲肺病恶化,住院一周就走了。走前很平静,只是反复说:“告诉默默,好好活着。”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感到悲伤,只觉得一片空白。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走了,而我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连葬礼都无法参加。我给父亲写的那些从未寄出的信,如今再也没有收信人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父亲。梦中的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在矿上工作回家,满身煤灰,但笑容灿烂。他摸着我的头说:“默默,爸爸今天发工资了,给你买糖吃。”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同监舍的老李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支烟。这次我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点燃,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慢慢来。”老李说,“第一口都这样。”
我学会了抽烟。烟雾缭绕中,痛苦似乎变得模糊了一些。
父亲去世后,我失去了与外界最后的联系。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更加孤独,反而有一种奇特的解脱感。现在,我真正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也无所期待。
我更加投入到画画中。监狱方面注意到了我的才能,允许我参加更高级的艺术课程,甚至为我举办了一次小型画展——当然,只在监狱内部。我的画主题渐渐变化,从回忆家乡,到描绘监狱生活,再到抽象的内心世界。
第七年,我获得了第二次减刑,刑期减少一年。现在,我还有六年。
吴老师退休了,新的心理咨询师更年轻,更有理论水平,但总隔着一层。我仍然定期参加咨询,但更多是出于习惯而非需求。
第八年,印刷车间来了个新犯人,小张,才二十三岁,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五年。他情绪不稳定,经常与其他犯人冲突。有次我见他躲在角落里哭,走过去递了支烟。
“滚开!”他吼道。
我放下烟,坐在不远处,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拿起烟,抽了起来。
“你为什么进来?”他问,声音仍然带着敌意。
“杀人。”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看着不像。”
“什么样的人像杀人犯?”我问。
他答不上来。我们沉默地抽完烟,各自回去干活。后来,小张偶尔会找我说话,问我监狱里的规矩,问怎么适应。我尽量回答,但提醒他:“我的路走错了,你别学我。”
“那你后悔吗?”他问。
我想了很久:“后悔杀人,但不后悔揭穿骗局。只是方法错了,大错特错。”
第九年,我开始写东西。不是日记,而是故事,基于真实经历改编的故事。我写了陈默和叶尘的故事,但给了他们不同的结局:陈默发现真相后没有杀人,而是收集证据报警;叶尘被捕后忏悔,出狱后重新做人。
写作和画画一样,是逃离现实的方式。在故事里,我可以改变过去,可以给予救赎,可以想象不同的人生选择会导向怎样的未来。
第十年,我的画被选送参加全市监狱系统艺术展,获得二等奖。颁奖典礼在监狱礼堂举行,我作为获奖者发言。站在台上,看着
“我画的是救赎,”最终我说,“但救赎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找的。我还在找。”
台下沉默了片刻,然后响起了掌声。不是热烈的掌声,而是缓慢、沉重、理解的掌声。
第十一年,小张刑满释放。临走前,他感谢我这几年的帮助。
“陈哥,出去后我会好好做人。”他说,“你也是,还有四年,很快的。”
我点点头。四年,确实很快,比我预期的十五年快多了。但出去后做什么,我仍然没有答案。
第十二年,监狱改革,引入了职业技能认证项目。我考取了印刷中级工证书和计算机操作员证书。这些证书在监狱外也许不值钱,但至少是一种证明,证明我没有完全虚度光阴。
第十三年,我获得了第三次减刑,刑期减少十个月。现在,我还有两年零两个月。
时间越来越近,焦虑却越来越强。外面的世界变了多少?智能手机、移动支付、共享经济...这些词我听狱警和新闻里说过,但具体是什么,我毫无概念。我会不会像个原始人一样,无法适应社会?
吴老师已经退休多年,但还偶尔来信。他在最近一封信中说:“恐惧是正常的,但别忘了,你比十三年前成熟多了。那时的你冲动易怒,现在的你学会了思考和忍耐。这是监狱给你的唯一礼物,别浪费它。”
第十四年,我开始规划出狱后的生活。老家回不去了,父亲不在了,房子也卖了。上海太大太贵,我负担不起。也许可以去二三线城市,找个印刷厂或工厂的工作,租个小房间,重新开始。
很卑微的计划,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第十四年六个月,监狱组织了“重返社会”培训,教我们怎么写简历,怎么面试,怎么使用智能手机。我第一次真正接触智能手机,屏幕的触感陌生又新奇。年轻的培训老师耐心教我基本操作,就像教一个孩子。
“出去后买个便宜的先练手,”老师说,“熟练了再换好的。”
我点点头,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比我小十几岁,却在我面前像个老师。时间在我身上停滞了十多年,而世界已经飞奔向前。
第十四年九个月,我完成了最后一幅大型作品:《通道》。画中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一端是黑暗,一端是光明,一个人影走在中间,影子被拉得很长。这幅画花了我三个月时间,是我在监狱的告别之作。
第十四年十一个月,我开始收拾个人物品。除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我只有一沓画作、一叠写作稿、几本证书和父亲的照片。东西少得可怜,装不满一个手提袋。
出狱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熟悉的硬板床上,听着同监舍的鼾声,我突然感到不舍。这个我恨了十四年的地方,这个剥夺了我自由的地方,如今却给了我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在这里,一切有规律,有边界,有明确的规则。外面的世界,充满未知和不确定。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监狱大门外,看着铁门缓缓关闭。我想回去,但门已经锁上。我转过身,面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车流不息,人群匆匆,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
我醒了,浑身冷汗。老李已经起床,正在整理床铺。他今天也要出狱,比我晚一周。
“紧张?”他问。
我点点头。
“正常,我上次出去也这样。”老李说,“但记住,自由是好的,无论多难适应。”
早晨七点,狱警叫到我的名字。我最后一次整理床铺,拎起手提袋,跟着狱警走出监舍。走廊两旁的房间里,熟识的面孔从窗口看我,有人挥手,有人点头,有人面无表情。
手续办了半个小时,签了各种文件,领回了入狱时的个人物品:一套旧衣服,一个钱包(里面还有二十三块钱),一块停了十四年的手表。
“出去后好好做人,别再回来了。”狱警说,递给我释放证明。
我点点头,换上来时的衣服。衣服已经发黄变小,穿在身上紧绷绷的,像孩子的衣服。
最后一道铁门打开了。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阳光刺眼,我抬手遮挡。监狱外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条马路通向远方。我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往哪走。
手提袋里的东西很轻,但我感到沉重。十四年的重量,一个人的生命,无尽的后悔,渺茫的希望,都装在这个袋子里。
我迈开脚步,沿着马路慢慢走。没有回头,因为回头没有意义。
前方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还在走。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关于梦游、欺骗、冲动和救赎的故事。我杀了一个人,付出了十四年自由。我后悔吗?是的,每一天。
但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只有继续向前的路。
而路,还在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