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第215天 梦游(3)(1/2)
监狱的生活有它自己的节奏,一种单调、重复、不容改变的节奏。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整理内务,吃早饭,劳动,学习,吃午饭,继续劳动,吃晚饭,集体活动,熄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被分配到了印刷车间,负责操作一台老式印刷机。机器轰鸣声中,时间变得模糊,只有墙上日历一页页翻过,提醒着我外面的世界仍在转动。
入狱第三个月,我收到了父亲的第一封信。信很短,字迹歪歪扭扭,说他身体还好,叫我不要担心,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泪水打湿了信纸。我知道,父亲的身体不可能“还好”,他年轻时在矿上工作落下的肺病,随着年龄增长只会越来越严重。
我没有回信。我不知道该写什么,能写什么。告诉他在监狱里我学会了按时起床、整理床铺、操作机器?告诉他我每天夜里都会梦见叶尘倒下的样子?告诉他我后悔了,不是因为被抓,而是因为毁掉了两个家庭?
不,有些话永远说不出口。
印刷车间的组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周,因经济犯罪入狱,已经服刑八年。周组长话不多,但做事公正,对新手也耐心。他看出我状态不对,有次休息时递给我一支烟——监狱里香烟是硬通货。
“抽一支,放松放松。”他说。
我摇摇头:“不会。”
“学学,在这里,抽烟是少数几种享受之一。”他点燃自己的那支,深深吸了一口,“你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杀人。”我低声说。
周组长点点头,没有表现出惊讶或鄙夷,这让我稍感安慰。监狱里最忌讳打听别人的罪名,但印刷车间就这么大,消息总会传开。
“刑期不短吧?”他问。
“十五年。”
“还年轻,出去才四十岁,还有半辈子。”周组长吐出一口烟圈,“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我原来判十二年,现在只剩两年了。”
我沉默着。十五年,出去时我已经四十岁。父亲可能已经不在了,外面的世界不知变成什么样,而我除了在监狱印刷车间学到的技能,一无所有。
“想开点。”周组长拍拍我的肩膀,“每个进来的人都有后悔的事,但后悔没用。你得向前看,想想出去后要做什么。”
出去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来上海前,我想的是多赚钱,让父亲过上好日子。现在,这个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劳动改造之外,监狱还组织学习课程。我报名参加了高中文化课补习和计算机基础培训。学习让时间过得快一些,也让我暂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有时我会想,如果三年前我有机会学习这些,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答案是无解。人生没有如果。
入狱第一年的春节,监狱组织了联欢会。犯人们自编自演节目,虽然简陋,但气氛热烈。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台上一个小伙子用纸板做的吉他弹唱《故乡的云》,突然泪流满面。
我想家了。不是上海那间潮湿的出租屋,而是老家那栋冬天漏风、夏天闷热的老房子。想父亲做的臊子面,想村口那棵老槐树,想小时候在河里摸鱼的夏天。
联欢会结束后,我回到监舍,从枕头下拿出父亲的照片。那是他五十岁生日时拍的,头发还没全白,脸上有笑容。我轻轻抚摸照片,低声说:“爸,对不起。”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叶尘。梦中的场景不是那条昏暗的巷子,而是我们的出租屋。叶尘在厨房煮面,转头对我笑:“陈哥,吃饭了。”
我走过去,看到他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围裙。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仍然笑着递给我一碗面。碗里不是面条,而是一团纠缠的数据线,像蛆虫一样蠕动。
我惊醒了,浑身冷汗。同监舍的老李也被我吵醒,嘟囔了一句:“又做噩梦了?”
“嗯。”我低声回应。
“正常,刚进来都这样。”老李翻了个身,“睡吧,明天还得干活。”
我躺回去,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叶尘的脸在黑暗中浮现,不是死时惊恐的表情,而是我们刚合租时他友善的微笑。那时他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留一碗热汤,会在下雨天帮我收衣服,会在我感冒时去买药。
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快?或者,他一直都是那样,只是我没有看清?
心理咨询是监狱的常规项目,每两个月一次。我的咨询师姓吴,四十多岁,说话温和,从不评判。
“你最近还在梦见叶尘吗?”吴老师问。
我点点头。
“梦中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想:“有时是死时的样子,有时是活着时的样子。最近一次...他在煮面。”
“煮面?”吴老师记录下来,“这让你想到什么?”
“想到我们刚合租的时候。他其实...不全是坏的。至少一开始不是。”
吴老师点点头:“人都是复杂的,很少有人纯粹是好人或坏人。叶尘欺骗了你,伤害了你,但这不意味着你们之间所有的互动都是虚假的。”
“我不明白。”我说,“如果他一开始就想骗我,为什么还要对我好?”
“可能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自己的动机。”吴老师放下笔,“也许最初他是真心想帮你,后来发现了容易赚钱的方法,逐渐滑向了欺骗。也许他从开始就在计划,但过程中产生了真实的情感。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知道另一个人的内心。”
这番话让我思考了很久。如果叶尘不是纯粹的恶魔,那我呢?我是受害者,但也是杀人犯。我是被逼无奈,但也是有预谋的复仇者。善恶的界限,原来如此模糊。
入狱第二年,我获得了第一次减刑机会,因为劳动表现突出和认真学习,刑期减少三个月。父亲来信说,他存了点钱,等我出去后,我们可以开个小店。他说老家现在发展也不错,不比上海差。
我仍然很少回信,但开始攒钱。监狱里劳动有少量报酬,虽然微薄,但积少成多。我想,出狱后至少不能让父亲养我。
第三年春天,周组长刑满释放。临走前,他找我谈话。
“陈默,你还有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说,“我观察你三年,你本质不坏,只是一时冲动。记住,监狱可以关住你的身体,但不能关住你的心。别让这地方把你毁了。”
“我该怎么做到?”我问。
“找点有意义的事做。”周组长说,“不光是劳动和学习,而是真正能让你感到活着的事。对我来说,是读书和写信。我在这里读了三百多本书,给女儿写了二百封信。虽然她很少回,但我知道她在看。”
周组长走后,我开始学画画。没有老师,就自己摸索。最初画得很差,但慢慢地,我能画出记忆中的风景:老家的山,村口的河,父亲的脸。
画画时,我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忘记了自己在监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痛苦。只有纸、笔和要表达的图像。
吴老师看到我的画,建议我参加监狱组织的艺术疗法小组。在那里,我认识了其他有类似经历的犯人。我们都不谈论自己的罪名,只谈论色彩、线条和构图。在这种奇特的平等中,我感到了久违的平静。
第四年,我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叶尘的母亲想见我。
最初我拒绝了。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对不起显得苍白,解释显得推卸责任。但吴老师劝我考虑。
“她失去了儿子,需要某种了结。”吴老师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她。”
最终我同意了。会见室很安静,叶尘的母亲是一位瘦小的老人,头发花白,眼睛红肿。她看了我很久,才开口:
“我儿子...他是个骗子,我知道。”她的声音颤抖,“他从小就不诚实,偷同学的钱,骗老师的假条...我管教过,打骂过,都没有用。但他罪不至死啊...”
我低下头:“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对不起的。”老人擦擦眼泪,“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他痛苦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进我心里。我回想起叶尘倒下的瞬间,他眼中的震惊,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很快。”我撒谎了,“他没有受太多痛苦。”
老人点点头,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他最后有说什么吗?”
“没有。”我说,“一切发生得太快。”
这是实话。叶尘没有遗言,没有忏悔,没有求饶。他的生命在震惊中突然结束,就像被掐灭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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