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集:南行的收获(1/2)
二月初,春城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秦建国的工作室里却热火朝天。
二十件加单作品已经完成了一半。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他做得更加得心应手。除了延续“四季”系列,他还尝试了一些新题材:松花江上的渔舟、长白山下的木屋、老火车站钟楼——都是春城人熟悉的景象,但用抽象的木艺语言表现出来,竟有种陌生的诗意。
周明远来过两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人。一次是省工艺美术厂的厂长,想请秦建国去当技术指导;一次是报社的记者,要写一篇关于“新时代手艺人”的报道。
“你现在是小有名气了。”周明远第三次来时,半开玩笑地说。
秦建国正在打磨一件新作品《渡》,用的是一块带虫洞的老榆木。“都是周老师提携。”
“我提携没用,关键是你自己有东西。”周明远正色道,“对了,说正事——区里展览定在三月十五号,市工人文化宫。你的五件作品,我建议再加两件新的。”
“我已经准备好了。”秦建国从工作台下取出两件用布包着的作品,“一件叫《破》,一件叫《立》。”
周明远揭开布,眼睛一亮。《破》是用一块有裂痕的枣木雕的,裂痕被巧妙处理成破土而出的轨迹;《立》则是整块椴木,只简单刻了几道垂直线条,却有种向上的力量感。
“好!好一个破立!”周明远拍案叫绝,“这正是我们时代的精神!改革开放,不就是破旧立新吗?”
他当即决定把这两件作为展览的重点作品。“位置我给你留最好的,在入口处第一展柜。”
送走周明远,秦建国看着墙上的日历。二月二十号了,离沈念秋学校放暑假还有四个月,但他们的南行计划得提前准备起来。
晚上吃饭时,他跟沈念秋商量:“我想三月份展览结束后就去南方,那时候春城开化,路好走些。你学校那边,能请假吗?”
沈念秋想了想:“我们大四下学期主要是实习和毕业论文,时间比较自由。我跟导师说说,应该能请出半个月假。”
“那好,咱们就定在三月底出发。”秦建国说,“我算过了,外贸局的订单三月中旬能全部完成,展览也在那时候。时间正好衔接。”
沈青山放下筷子:“去南方看看是好事,但有几件事你们得注意。”
“爸您说。”
“第一,介绍信要开好。单位介绍信、街道介绍信,最好再让学校开个调研证明。第二,钱要分开带,不要都放一起。第三,南方的规矩和北方不一样,说话办事要谨慎。”
沈母也叮嘱:“听说广州那边热,带点清凉油、仁丹。还有,吃东西要小心,别乱吃生冷的。”
石头似懂非懂地听着,突然冒出一句:“爸爸,南方有大象吗?”
一家人都笑了。秦建国抱起儿子:“南方没有大象,但有大海,有椰子树,有爸爸没见过的很多木头。”
“那我能去吗?”石头眼巴巴地问。
沈念秋摸摸儿子的头:“这次不行,路太远了。你在家陪姥姥姥爷,等爸爸回来给你带椰子糖。”
石头嘟起嘴,但很懂事地没闹。这孩子从小跟着父母奔波,比同龄孩子更明白“不容易”三个字的意思。
三月初,秦建国完成了外贸局的全部订单。陈处长验收时,特意带了个日本商人来。
日本人叫山本,五十多岁,戴金丝眼镜,会说一点中文。他看到秦建国的作品,眼睛立刻亮了,用生硬的中文说:“这个,很有禅意。”
山本一件件仔细看,不时通过翻译询问创作理念。当听到“木头的语言”这个说法时,他频频点头:“在日本,我们叫‘木の魂’——木头的灵魂。秦先生的作品,有灵魂。”
最后,山本当场订了五十件,要求半年内交货,价格比外贸局的收购价高出三成。更让秦建国意外的是,山本还提出要签长期合作协议。
“如果这批货在日本市场反响好,我们公司希望成为秦先生的独家代理。”翻译转达山本的话。
秦建国没有立刻答应。他请陈处长帮忙沟通:“感谢山本先生赏识,但我想先专注完成现有订单。合作的事,等我从南方考察回来再详谈,可以吗?”
陈处长翻译过去,山本不但没生气,反而更加欣赏:“秦先生是认真做事的人。好,我等你从南方回来。”
送走山本,陈处长拍拍秦建国的肩:“你小子行啊,知道吊胃口了。不过做得对,跟日本人做生意,不能太急。”
“不是吊胃口,是真需要时间。”秦建国诚恳地说,“我的技艺还需要打磨,对市场也不了解。这次去南方,就是想看看现在的工艺美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陈处长点头:“有这个清醒认识就好。对了,你要去南方,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人。”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写了几个名字和地址:“这是广州外贸公司的老李,深圳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的小王,还有福州木雕厂的张师傅。都是老朋友,你提我的名字,他们会接待你。”
秦建国郑重接过纸条:“谢谢陈处长。”
“别谢我,我是投资。”陈处长笑道,“你现在是我的‘潜力股’,我当然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
三月十五号,区工艺美术展览如期开幕。
那天春城难得地出了太阳,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工人文化宫门口拉起了红绸横幅:“道外区第一届民间工艺美术展”。
秦建国一家都去了。沈青山特意请了半天假,沈母给石头换了新棉袄,沈念秋则穿上了那件枣红色毛衣——这是秦建国用第一笔订单的钱给她买的。
展厅里人不少,有干部模样的,有艺术气质的,更多的是普通市民。改革开放后,文化生活逐渐丰富,这种展览对春城人来说还是新鲜事。
秦建国的七件作品放在入口右侧的独立展柜,位置果然显眼。周明远亲自写的介绍牌:“青年木艺家秦建国作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木头的语言。”
不少人围在展柜前。《破》和《立》最引人注目,有个戴贝雷帽的老先生看了很久,问旁边的人:“这是哪位大家的作品?有点罗丹的影子,又完全是中国的味道。”
周明远正好走过来,介绍说:“这是秦建国,我们本地的青年艺术家。”
老先生转向秦建国,伸出手:“我是省美术家协会的刘振邦。秦先生,你的作品很有想法。”
秦建国连忙握手:“刘老师过奖,我还在学习。”
“不是客气话。”刘振邦认真地说,“我看过很多所谓‘创新’的作品,大多是形式上的拼凑。你的不一样,是从内里长出来的新。这种作品,有生命力。”
正说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赵大勇,那个在工商局排队时认识的修车铺老板。
“秦兄弟!”赵大勇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显然是从铺子直接过来的,“我听说展览有你作品,特意来看看。”
秦建国很感动。一个修车师傅,大白天关店来看展览,这份情谊难得。
赵大勇不懂艺术,但说得实在:“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就觉得你这木头刻得……真。你看这个,”他指着《承》,“就像我爹那双手,干了一辈子活的手。”
这句话让秦建国心头一震。艺术的最高评价,或许不是专家的赞美,而是普通人的共鸣。
展览进行到一半时,区领导来了。带队的是区委书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在秦建国的展柜前停留了很久,问了很多问题:用什么工具,学艺几年,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最后,书记说:“秦建国同志,你这种自力更生、发挥特长的精神,值得提倡。区里正在研究扶持个体经济的政策,你这样的典型,我们要好好宣传。”
当天下午,区广播站就派记者来采访。第二天,《春城日报》第二版登出了报道,标题是《从木匠到艺术家——个体户秦建国的转型之路》。
秦建国买了好几份报纸,一份给父母,一份给岳父母,一份自己留着。沈念秋把报纸仔细地夹在相册里:“这是咱们家的历史。”
展览持续了三天,秦建国的七件作品被标注为“非卖品”,但仍有好几个人私下询问价格。有个南方来的商人开价五百元一件,想全部买走。
秦建国婉拒了:“这些作品是我这个阶段的总结,不卖。”
商人加价到八百,秦建国还是摇头。
“那你以后的作品卖不卖?”商人问。
“卖,但得等我从南方回来,有新的创作。”秦建国说。
商人留下名片:“好,我等你。秦先生,你的东西,在南方一定有市场。”
三月二十号,秦建国和沈念秋开始准备南行的行装。
沈母给他们缝了两个贴身口袋,用来装钱和重要证件。沈青山找学校开了介绍信,又写了几个南方老同学的联系方式。
“这两个在广州,一个在深圳,都是大学教授。万一遇到困难,可以找他们。”沈青山说。
秦建国的工作室暂时交给徒弟小赵照看。小赵是他从文化宫带出来的,十九岁,手巧肯学,看店和接些简单活计没问题。
“师傅你放心,我保证每天开门,订单我都记在本子上了。”小赵认真地说。
临行前一晚,秦建国和沈念秋都睡不着。
“紧张吗?”沈念秋轻声问。
“有点。”秦建国老实说,“就像……就像第一次上山找参,知道前面有好东西,但不知道路上会遇见什么。”
“我倒不紧张,就是兴奋。”沈念秋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建国,你说南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真的满街都是个体户吗?真的能随便买卖东西?”
“去了就知道了。”秦建国握住她的手,“不管南方什么样,咱们一起去看看。”
三月二十二号,清晨五点,天还没亮。
秦建国和沈念秋提着简单的行李出了门。沈青山推着自行车送他们去火车站,沈母抱着石头跟在后面。
火车站人山人海。八十年代初,出行主要还是靠火车,春运虽然过了,但人依然多。大包小包的行李,拖家带口的旅客,混合着香烟、汗水、食物和各种说不出的气味。
“路上小心,到了就打电话。”沈青山叮嘱。家里没电话,但可以打到学校传达室。
“爸,妈,你们回去吧。”秦建国说,“石头,听姥姥姥爷话。”
石头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小声说:“爸爸,别忘了椰子糖。”
“忘不了。”
汽笛长鸣,绿皮火车缓缓启动。秦建国和沈念秋挤在车窗前,向站台上的家人挥手,直到人影变成小点,最后消失。
找到座位,放好行李,两人才松了口气。硬座车厢,一排三个人,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中间是个去天津探亲的大娘。
火车哐当哐当地前进,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灯光变成郊区的平房,然后是广阔的田野,覆盖着残雪。
“要坐多久?”沈念秋问。
“到广州,三天两夜。”秦建国看了看车票,“中间在天津、徐州、武汉转车。”
那个年代,没有直达车,每一次转车都是一场战斗。
第一段路程还算顺利。到了天津站,他们有两个小时转车时间。秦建国护着沈念秋挤出人群,找到去徐州的车次,在站台上买了两个烧饼充饥。
“跟我想象的南方之行,好像不太一样。”沈念秋啃着烧饼,苦笑着说。
秦建国也笑了:“这就是真实的中国。十几亿人,大多数都是这样出行的。”
第二段车程开始拥挤。徐州是大站,上车的人比下车的人多得多。过道里站满了人,行李架上塞得满满的,连座位底下都躺着人。
夜里,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味、脚臭味、孩子的哭闹声。秦建国让沈念秋靠着自己睡,自己睁眼守着行李。
黑暗中,他想起前世。也是这样拥挤的火车,只不过方向相反——是从云南回春城。那是1979年,知青大返城,他挤在火车连接处,站了三天三夜。那时候心里只有迷茫:回城后怎么办?工作在哪里?未来在哪里?
而现在,同样是长途跋涉,心境却完全不同。他知道要去哪里,知道要做什么,身边有爱的人,前方有明确的目标。
这就是重生的意义吧——不是改变世界,而是在同样的时代里,活出不同的可能。
天快亮时,火车停靠在武汉站。秦建国摇醒沈念秋:“到了,要换车了。”
两人提着行李下车,随着人流走出站台。武汉的清晨比春城暖和许多,空气中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
“离南方又近了一步。”沈念秋深吸一口气。
在武汉站,他们遇到了第一个意外。
去广州的车票买不到了——不是没票,是售票处说他们的介绍信有问题。
“你们这个介绍信,只能到武汉,不能到广州。”售票员板着脸说。
秦建国心里一沉。介绍信是沈青山托关系开的,按理说全国通用,但各地执行标准不同。
“同志,通融一下,我们是去广州考察的。”秦建国试图解释。
“不行,这是规定。”售票员不为所动。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促。秦建国拉着沈念秋退到一边,两人都有些着急。
“怎么办?要不给爸的同学打电话?”沈念秋问。
秦建国想了想,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陈处长给的纸条:“先不麻烦别人。陈处长不是介绍了广州外贸公司的老李吗?试试看。”
火车站旁边就有邮局。秦建国排了半个小时的队,终于接通了广州的长途电话。
“喂,李主任吗?我是春城秦建国,陈处长介绍我找您的……”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声音:“小秦啊!老陈跟我说了。你们到哪儿了?”
“在武汉,买不到去广州的车票,介绍信出了问题。”
“嗨,这事简单。你在武汉站等着,我找人接你。”李主任很干脆,“我有个朋友在武汉铁路局,让他帮你办。”
挂了电话,秦建国松了口气。沈念秋问:“怎么样?”
“解决了。李主任说让人来接我们。”
一个小时后,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中年人找到他们:“是秦建国同志吗?李主任让我来的。”
中年人带他们走了特殊通道,直接上了去广州的列车,还安排了两个卧铺。
“卧铺!”沈念秋进了包厢,简直不敢相信。这年头,卧铺票比硬座难买十倍,不是有关系根本买不到。
秦建国也感慨:“这人情欠大了。”
“老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别客气。”铁路同志摆摆手,“到了广州,代我问老李好。”
火车再次启动。卧铺车厢安静多了,也干净多了。秦建国和沈念秋安顿下来,终于能好好休息。
“看来,咱们这趟南行,注定不会平凡。”沈念秋靠在枕头上说。
秦建国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轻声说:“这才刚刚开始。”
火车向南,一路向南。过了长沙,气温明显升高;过了韶关,已经能看到绿色的山峦和不同于北方的植被。
第三天下午,广播里响起:“旅客朋友们,广州站就要到了……”
秦建国和沈念秋收拾好行李,站在车窗前。窗外,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不是春城那种方正正的苏式建筑,而是密密麻麻的楼房,高低错落,有些还搭着脚手架在建。
更让他们震撼的是色彩。北方城市的主色调是灰、白、褐,而广州,竟然有那么多鲜艳的颜色:楼房的彩色瓷砖、店铺的亮色招牌、行人穿的花衬衫……
“我的天……”沈念秋喃喃道。
火车缓缓进站。广州站比春城站大得多,人也多得多。一下车,热浪扑面而来——三月底的广州,已经像春城的夏天。
“秦建国同志!”站台上,一个穿短袖衬衫、戴眼镜的中年人举着牌子。
“李主任?”秦建国迎上去。
“叫我老李就行!”李主任热情地握手,“一路辛苦!这位是弟妹吧?欢迎欢迎!”
老李开着一辆上海牌轿车——这在北京都是稀罕物,在广州更是身份的象征。车子驶出火车站,开进广州的街道。
秦建国和沈念秋趴在车窗上,眼睛都不够用了。
街上到处都是人。骑自行车的,走路的,推着小车的。街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卖服装的、卖电器的、卖日用品的,橱窗里琳琅满目。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很多店铺门口挂着“个体经营”的牌子,有的还写着“欢迎议价”。
“这里是中山路,广州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老李介绍道,“你们看,左边那栋楼是南方大厦,国营的;右边这些小店,都是个体的。”
沈念秋指着窗外:“那些人在干什么?”
街角,一群人围着一个戴蛤蟆镜的年轻人,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在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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