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袈裟误卷红尘劫,佛珠空转旧年契(2/2)
“当...”船头铜铃突然裂开细纹,唐三藏唇边溢出一缕血丝,正滴在她腕间——那血珠竟渗进皮肤,凝成颗朱砂小痣。
如意突然安静如鹌鹑。她看见法师染血的僧袖拂过小姐脸颊,玄青大氅的广袖悄然覆住两人相握的手。
船尾经幡在风中狂舞,幡上《心经》的“无挂碍”三字,正被新溅的血渍晕成“有痴缠。”
仙船无声浮升,碾碎流云向西疾驰。唐三藏指尖掠过如意肩头,缠绕的青藤应势散作萤火星尘。
小丫鬟僵坐原地,腕间红痕未消,十指死死攥紧靛蓝包袱布,眼观鼻鼻观心,活似被香火熏懵的小泥菩萨。
顾清歌睨着突然石化的丫头,心头掠过丝微诧——往日叽喳如雀的人,此刻竟静得能听见船帆吃风的簌簌声。
这寂静不过浮光掠影,转瞬便沉入舷窗外的云涛深处。
顾清歌忽然抽动手腕。指尖刚挣开半分,便被更重的力道锁住。
唐三藏掌心滚烫的体温穿透衣料,惊得她脊背发僵。“法师自重!”
她压低声音喝斥,却因久病气虚,声线绵软得像呵气。
“别动。”他僧袖拂过她冰凉的脸颊,薄唇擦着她鬓发又溢出一句:“宝宝乖。”
顾清歌正欲再挣,船身猛地颠簸!虚软的双腿骤然脱力,整个人朝甲板栽去。
天旋地转间,腰肢被铁箍似的手臂牢牢圈住。清冽的沉水香混着药草气扑面而来,温热的吐息扫过她耳廓:“你风寒未愈,再歇会儿。”
那嗓音沉得似古寺晨钟,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顾清歌突然噎住,“闭嘴!谁准你唤我...”她触电般弹起身,苍白的脸涨得绯红,“这称呼只有我夫君能叫!”
掌心抵住他胸膛推拒,触手却是紧绷的肌理。常年持禅杖的臂膀如铜浇铁铸,反叫她指尖硌得生疼。羞愤交加下,喉间又涌起腥甜。
唐三藏忽然收拢手臂。玄青大氅裹着两人跌坐在船板上,她单薄脊背撞进他怀里,隔着一层衲衣,能清晰感觉他擂鼓般的心跳。
“下过聘便是夫妻。”他下颌抵着她发顶低语,“待抵灵山还了俗,我日日这般唤你...”
“谁要嫁你!”她在他禁锢中扭身,喘着气嘶喊,“我不过借住月余,找到法子就回二十一世纪!爸妈还在等我...”话音未落,箍在腰间的手猛地收紧。
她吃痛仰头,撞见他眼底翻涌的墨色——那不再是悲悯众生的佛子眸光,而是饿兽护食般的占有。
如意突然哆嗦着背过身。包袱里给小姐备的蜜饯撒落甲板,她也不敢捡,只死死捂住耳朵。
云涛声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响,伴着小姐压抑的呜咽:“松手...你弄疼我了...”
唐三藏却望向西边云层。风卷起他空荡的右袖那里本该垂着佛珠,今晨却已散在客栈满地狼藉中:“回不去的。”
他忽然咬字极重,滚烫掌心贴上她冰凉的后颈,“从你裹着我的袈裟那刻起,你我便捆死了。”
顾清歌倏然僵住,仙船碾过层叠云浪,舷窗外星子如碎钻铺满天河。
玄青大氅的广袖垂落脚边,顾清歌倚在唐三藏怀中,眼睫如垂死的蝶翅般急颤。
她强撑三刻钟未语——自那句“捆死了”烙进耳膜后,喉间便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
“...臭和尚。”她含糊咒骂着翻身,将脸埋进冷滑的缎面。
大氅内衬的《金刚经》突然发烫,“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八字凸起如芒刺,扎得她腰眼生疼。
昏沉间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铁箍般的臂膀凌空抱起。
惊喘卡在喉头,玄青袖口已严实掩住她视野。清冽的沉水香漫进鼻腔,混着他衣襟前沾染的星屑凉气。
唐三藏踏过流转星辉的甲板。足尖所及处,木板绽出金莲虚影——原是锦襕袈裟的须弥空间在伸展。
船尾角落凭空浮出紫檀榻,月白鲛绡帐无风自垂,衾被竟是用雷云捏成的软絮,隐约窜动着细碎电光。
他俯身放她入榻的刹那,大氅后领滑落,露出颈侧未消的指痕——晨间在客栈,她挣扎时指甲划出的血道子已结暗痂。
“冷...”顾清歌在云衾里瑟缩。袈裟内衬的梵文应声游走,金线从领口蔓向被面,顷刻织就《药师经》保暖咒。
唐三藏捻起被角压实她肩头,尾指无意擦过她锁骨。那处肌肤因久病薄如蝉翼,青紫色血管在经文金光下纤毫毕现。
他倏然收手,僧袍下摆却似有自主意识,悄然覆住她露在衾外的足踝——那双罗袜顶端,还沾着长安城外的泥点。
“法师...”她忽然梦呓般呢喃,烧红的脸颊蹭着枕上并蒂莲绣纹,“现代...有暖气...”
唐三藏盘坐榻边的身形骤僵。仙船结界外掠过彗星,蓝光劈亮他空荡的右袖管。
僧袍左袖忽被风掀起。一挂乌木佛珠缠在腕间,每颗珠子都刻着米粒大的“歌”字——这是昨夜他跪在客栈窗边,用指甲蘸着心头血,一颗颗重新刻的镇魂佛珠。
昏睡的顾清歌忽然嘤咛一声,烧红的脸无意识蹭向他膝头。
“冷...”她迷糊着抓向珠串,指尖勾住第三颗佛珠——那里本该刻“阿弥陀佛”,如今是歪扭的“顾清歌”。
缠绕的绳结忽地收紧,勒进唐三藏腕上结痂的佛血咒伤痕。他疼得吸气,却任她将珠串当暖炉揣进怀里。
他并指虚点她眉心,金纹没入肌理的瞬间,雷云衾被泄出暖雾。
雾气中浮现奇诡画面:铁皮巨兽喷吐白烟(锅炉),琉璃窗内人影着短衫(空调)——竟是她的异世记忆在具象化!
守到子夜仙船过火焰山时,顾清歌在梦中抽搐起来。五指死死揪住心口袈裟,经文“度一切苦厄”的“厄”字陡然发黑。
唐三藏掰开她手指,掌心贴住那处翻滚的怨气。玄青缎面下,她心脉如困兽冲撞——那是原主落塘时的怨念在噬主。
他忽然咬破舌尖,含血哺入她唇缝。滚烫佛血裹着还俗誓愿,在她齿间漫开铁锈味的咒:“以我金身...换尔魂安。”
顾清歌终于松了眉头。蜷缩的指节勾住他半截袖管,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唐三藏凝视结界外赤红的火山熔岩,忽然扯断袖口系带。
玄青布条覆住她双眼时,袈裟内衬所有梵文齐暗——他竟自封了法器神通,甘以凡躯为枕畔人挡地狱火照。
天将明时,如意蹑脚捧药来寻。见那总目下无尘的圣僧,正垂首以唇试她额温。
小姐足踝上的僧袍早被踹开,裸出的踝骨处,赫然印着枚朱砂“唐”字——昨夜佛血咒烙下的业障,恰与她腕间血痣结成囚心锁。
船头白鹿铜铃轻响三声。唐三藏抬袖掩去那截脚踝,仿佛晨光里偷亲人的剪影,不过是小丫鬟睡懵眼的错觉。
晨光漫进舷窗时,药味已在舱内浮沉。唐三藏掌心托着青瓷碗,指尖试过碗壁温度:“清歌,饮药。”
蜷在云衾里的人只哼出个奶猫似的鼻音,翻身将玄青大氅拉过头顶。袈裟内衬的梵文硌着她鼻梁,金线勾的“色即是空”正压住左颊。
“由不得你。”他忽然连人带被捞起。顾清歌像离水的蚌壳骤然弹开,赤足蹬在他僧袍前襟:“臭...!”骂声未尽,后颈已被温热掌心托住。
唐三藏朝舱门抬眼,晨光剪出如意端药的剪影:“杵着当桅杆么?”
褐黄药汁在勺沿轻晃,他腕间佛珠擦过她下巴——那串重系的乌木珠新刻的“歌”字,随动作烙着肌肤。
第一勺强喂进去,怀中人猛地激灵,苦得脚趾蜷起,衾被下脊背弓成受惊的狸奴。
“张嘴。”油纸包在他指间簌簌作响,蜜渍梅脯透出酸甜香气。
顾清歌闭眼咬住果肉,舌尖无意识舔过他指尖盐粒——那是昨夜抱她时沾的汗。
梅核将落未落之际,唐三藏忽然俯首。
鼻尖蹭过鼻尖,呼出的白雾交缠。她扬手便是一巴掌!“啪”声清亮惊飞窗边云雀。
僧袍领口歪斜,露出锁骨下三道鲜红抓痕——晨起新伤叠着旧痕。
“再闹?”他低笑,食指突袭她右颊梨涡。那粒甜窝随睡意深陷,又被指尖抵着轻旋。
闷笑震着胸腔,连带她贴在僧袍的脸颊也发麻:“苦药配甜果,可还称心?顾、宝、宝。”
如意慌忙转身捂眼。药碗搁在矮几上轻晃,倒影里玄青大氅裹着杏黄寝衣,和尚的僧袍下摆缠着女子光裸的足踝——踝骨“唐”字烙印在曦光中艳如朱砂。
她盯着船板缝隙默诵《女诫》,耳根红得要滴血。
顾清歌被那声低笑和颊畔的轻扰搅得心烦意乱,残余的睡意也散了大半。
“这人……当真是半点高僧的持重也无!”那股子带着药味的暧昧气息,还有指尖在梨涡上旋出的微妙触感,让她心头警铃大作,更添一层挥之不去的憋闷。
她索性心一横,管他什么苦药甜果,管他什么顾宝宝——这黏糊糊的称呼听得她耳根子都发烫——她现在是半点应付的心思都欠奉。
双臂带着一丝负气的决绝,猛地环紧了他劲瘦的腰身。动作幅度不小,牵动了酸软的筋骨,引得她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下一瞬,她整张滚烫的脸便结结实实地、深深地埋进了他坚实温热的胸膛。
那玄青色的僧袍面料带着凉夜的微润和日晒后特有的干燥气息。
粗糙的纹理摩擦着她细嫩的脸颊,有些微刺痒,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沉坠的安心感。
鼻尖被压着,呼吸间充盈着他身上清冽的檀香,混合着药草的苦涩余韵。
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浸透了风霜尘埃的旷远味道——那是属于取经路、属于万里黄沙与灵山佛光的烙印。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搏动,咚、咚、咚……像古寺里悠远的晨钟,穿透薄薄的寝衣和僧袍,熨帖着她混乱的心绪,也压下了喉头那点因动作牵拉引出的咳意。
“就这样了。”顾清歌近乎自暴自弃地想。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神自清。
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卸了下去,像一株离了攀附便要萎顿的藤蔓,紧紧缠抱着身下这唯一的“支柱”。
脸颊贴着的地方,能觉出他因闷笑而传来的细微震颤,她故意又往里蹭了蹭,将那点恼人的震动也隔绝开。
“补觉!天大地大,此刻补觉最大。这副身子骨,简直是个一戳就破的纸灯笼!”
想到这身体的孱弱,一股难以言喻的怨气和后怕便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不过是在那冰沁沁的荷花池里,多泡了那么几个时辰的冷水罢了!
竟就发起高烧,昏沉数日,汤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四肢百骸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又像是被架在炭火上反复炙烤,意识浮浮沉沉,无数次在鬼门关那幽暗的门槛前徘徊。
那一口游离的气息,吊得是那样艰难,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具不争气的躯壳彻底抛弃。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仿佛指间流沙,握得越紧,流逝得越快。这让她无比怀念起自己前世那具身体。
虽然也是瘦,是长期伏案工作、饮食不规律造就的单薄,可那副身板是结实的、有韧性的。
熬夜赶稿是家常便饭,偶尔淋了雨,一碗热姜汤下去蒙头睡一觉,隔天照样生龙活虎。
若还觉得不对劲,拎着医保卡去社区医院挂个号,?几瓶加了消炎退烧药的葡萄糖盐水顺着静脉滴进去,? 冰冰凉凉的液体流进血管,却能神奇地把那股子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气一丝丝逼退。
不出半天,保管又是活蹦乱跳一个女汉子,该加班加班,该骂策划骂策划。
哪像现在!顾清歌几乎能听到这副躯壳在无声地哀鸣,仿佛那池冷水不是泡在皮肤上,而是直接浇熄了生命炉灶里本就微弱的火苗。
让她像个破败漏风的纸灯笼,一点点冷透、僵直下去,最终只余下这点贴着热源苟延残喘的力气。
现在这瘦弱的小身板,风吹不得,雨淋不得,一场小小的风寒,就险些要了她的小命——不,是老命!
“老命”这个词猝不及防地蹦进脑海,带着一股辛辣的自嘲,刺得她自己都忍不住在心底苦笑。
原主顾清歌,年方二十四,正是女子韶华盛极、明艳照人的好光景。
可自己呢?来自现代的魂魄,早已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摸爬滚打了二十五载。
二十八加二十五……五十三岁!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砸在她心口。
在现代,五十三或许正是事业稳定、阅历丰富的年纪,保养得当依旧风华不减。
可这是在古代啊!在女子十五及笄、二八妙龄便议亲、三十抱孙亦不鲜见的古代!
五十三岁……寻常人家的妇人,到了这个年岁,怕是孙子孙女都能满地跑,唤她一声“祖母”了。
皱纹该爬上眼角,鬓角也该染了霜华,操持着家事,含饴弄孙,才是常态。
可她现在……顾清歌感受着脸颊下紧实温热的肌理,隔着僧袍传递过来的蓬勃生命力……她现在正像个小姑娘般,赖在一个……一个和尚的怀里!
思绪转到这和尚身上,那份荒谬感更是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多大年纪了?玄奘法师……西行取经走了十三四年,就算他出发时是弱冠之年,如今也该是三十左右了吧?
或许更年长些?史书里记载他少年成名,智慧超凡……顾清歌脑子里乱糟糟地换算着,结论是:他肯定比自己灵魂年龄小!这个认知让她浑身不自在,像有蚂蚁在脊梁骨上爬。
她顾清歌两世为人,心理年龄加起来妥妥碾压对方,竟然……竟然在和一个心理上比自己小的男人纠缠不清?这感觉,比当年被甲方爸爸指着鼻子骂稿子烂还要憋屈百倍。
年纪小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个和尚!一个刚刚从西天雷音寺取回真经、受唐王御弟尊号、被天下信众顶礼膜拜的得道圣僧!金光闪闪的“御弟圣僧”光环,足以照亮整个大唐的天空。
而她顾清歌是谁?不过是一个依附于这具病弱躯壳的异世孤魂,一个在剧情里或许连名字都模糊的“原女主”。
她破坏了他的修行?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顾清歌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是冷的,是怕的。
仿佛有无数双狂热而愤怒的眼睛,正穿透船舱的木板,死死地盯着她。
盯着她贴在唐三藏胸口的侧脸,盯着僧袍下隐约交缠的足踝。那些眼神里燃烧着被亵渎信仰的滔天怒火。
她几乎能幻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声浪:
“妖女!竟敢玷污法师清誉!”
“佛祖在上,快降下天雷劈死这祸水!”
“把她拖出来!沉塘!点天灯!”
无数只无形的手似乎已经伸了过来,要将她从那片刻的温暖安宁中硬生生撕扯出去,丢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那简直是最仁慈的结局了。
她毫不怀疑,那些将他奉若神明的信众,会毫不犹豫地用最严酷、最残忍的方式,来“净化”她这个“污点”,以扞卫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图腾。
“呵……”一声极轻极涩的叹息,闷在唐三藏的衣襟里,化为一团微不可察的湿热。“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种身份?为什么偏偏是这种境地?”顾清歌只觉得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比那场风寒更让她窒息。
前途茫茫,身份尴尬,性命堪忧,还背负着可能被天下人撕碎的风险。
她紧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僧袍上蹭得微微湿润,仿佛想将这纷乱如麻的思绪、这沉重如山的压力、这荒谬绝伦的现实,统统隔绝在眼帘之外。
一股深重的疲惫感,混合着对自身命运的茫然与愤懑,沉沉地压上心头,让她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吝啬给出。
“佛祖啊,菩萨啊,穿越大神啊……你们玩我呢吧?”顾清歌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简直是无语问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