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生死之门?名如刑枷(2/2)
她在悼念“他”。
而“他”,早已被我杀死在转变的路上,连同那一点点残存的、属于男性的灵魂碎片,一起被埋葬、被否认、被剥离。
一股混杂着愧疚、悲哀、身份迷失的剧烈绞痛,在我胸腔里炸开。
我几乎能听到内心深处,那个早已沉寂的角落,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属于“曹枚”的叹息与战栗。
他在回应她的呼唤,而我在拼命压抑他的“复活”。
“托威清卫城隍焦琴大人庇护,一切都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病床上的邵萍和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林阿姨,语气平稳,“此次,是受阴司委派,前来接引表妹和我妈魂魄,归返幽冥,依律等候轮回。”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那层公务性的外壳似乎难以察觉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属于“林雯静”的温度,尽管转瞬即逝,却依旧执着地锚定在过去: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这个“你”,指的依旧是“曹枚”。她看见的是我,认出的却是“他”。
我深吸一口气,将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错位感强行压下。
转头,更加用力地握住邵萍冰冷却死死抓住我的手,仿佛想从这真实的触感中汲取一点力量,对抗那来自幽冥和过去的双重撕扯。俯身到她耳边,我用带着浓重哭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强势语气,一字一句地命令道:
“邵萍!!朕命令你——立即好起来!朕带你去征服星辰大海!!”
活下来!替雯静活下来!也替……那个早已消失的“曹枚”,赎一点罪!
也许是这蛮横到不讲理的“命令”起了作用,也许是别的什么。
这一刻,林雯静的虚影,忽然转向一直如同影子般静默护卫在我身侧、常人不可见的两名阴司护卫。
她对着他们,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感谢的礼节。
这一举动,显然完全出乎两名护卫的预料!
他们吓得魂体(尽管他们已是阴魂)猛地一颤!如同被滚油泼到,几乎是同时向两侧弹开,脸上露出极度惶恐的神色,连连拱手作揖,其中一人声音都变了调:
“帝妃娘娘!折煞小神了!万万使不得!您……您怎能向我等行礼!护卫帝君转世身,乃是我等本职,更是天大荣耀!娘娘快请起身!”
帝妃娘娘!!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声却威力无穷的惊雷,在病房有限的空间里轰然炸开!
我瞬间了然,却又感到一阵更深的荒谬。
定是当初,我神魂亲临阴司,为她的亡魂怒斥欺凌她的恶鬼,并郑重将她托付给威清卫城隍焦琴,命其多加看顾之后……整个威清卫城隍衙门,乃至相关阴司机构,便都知晓了这位由紫微大帝亲自出面庇护、关系匪浅的亡魂。
这“帝妃”之称,虽多半是下属们出于敬畏与揣测的尊称,并非正式敕封,却也侧面印证了——在那一方幽冥世界,因我(紫微)之故,她的地位,已然超然。
多么讽刺。
我以紫微大帝的权柄庇护她,让她在阴司尊荣。
她却以“林雯静”的心,铭记并呼唤着早已死去的“曹枚”。
神性与人性,过去与现在,愧疚与权力,在此刻扭曲地交织在一起,将我困在中央。
病床上,原本气息奄奄的邵萍,身体猛地一震!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磅礴而温暖的生机,强行注入了她枯竭的躯体!
“滴滴滴——!!”
监护仪发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的急促鸣响!屏幕上,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开始有力地、规律地起伏、攀升!血氧饱和度数值肉眼可见地回升!血压读数从危险的低谷反弹!
她灰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地、吃力地睁开了。
眼里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几秒后,焦距渐渐凝聚,落在了我脸上,又缓缓移向旁边泪流满面、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母亲,最后,仿佛有所感应般,看向了林雯静静立的方向。
她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呻吟。
“萍萍!我的萍萍啊!!”林阿姨再也控制不住,扑到床边,紧紧抱住女儿失而复得的身体,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信仰世界崩塌又重建的剧烈震荡。
这位一生坚信唯物主义的人民教师,今日亲眼目睹的“奇迹”,彻底击碎了她固有的认知体系,让她沉浸在巨大的、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震撼与失而复得的极致情绪中,浑身颤抖,无所适从。
林雯再次看向我。
这一次,眼神中那压抑许久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满溢出来!
有震惊,有无措,有某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还有一丝……被我清晰捕捉到的、对于“曹枚”与“紫微帝君”之间巨大鸿沟的惶惑与逃避。
她迅速恢复了那副执行公务时应有的平静模样,只是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不止一分,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轻颤,却依旧固执地使用着那个名字:
“曹枚,此间事已了,表妹阳寿未尽,命不该绝,自有她的造化。我……该去执行下一项任务了。”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淡薄,透明,如同晨曦即将散去的薄雾,边缘泛起莹莹的微光。
“你和表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带着一种穿越生死的嘱托与祝福,那祝福的对象,依稀仍是记忆中的少年,
“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灿烂地、耀眼地……活下去。”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红色的身影彻底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柔和光点的莹光,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病房的空气中。
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所有人因极度担忧而产生的集体幻觉。
我站在原地。
手背上,还残留着邵萍用力抓握后的微痛和体温;耳畔,却反复回荡着那两声“曹枚”,以及那声“帝妃”,像三重不同的枷锁,套在我的脖颈上。鼻尖,仿佛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清冷气息。
心中,那片因雯静之死而早已冰封的愧疚荒原,此刻被那两声“曹枚”彻底犁开,暴露出
“我不杀伯仁……” 我在心底默念,目光落在缓缓恢复生机的邵萍脸上。“……却因我而死。
雯静因“曹枚”而死。
而“曹枚”,也因我而死,这是一个双重死亡、双重愧疚的绝望闭环。
我救不了雯静,也“杀”死了曾经的自己。如今,我虽以紫微之力挽救了邵萍,可那份深植于“曹枚”之名的原罪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永远无法剥离。
邵萍的苏醒,是生之喜悦。
而我内心,却因那两声呼唤,死去了更多。
“刚才……我好像看见三年前去世的表姐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表姐……‘帝妃’?”邵萍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刚苏醒的茫然与难以置信。
我猛地从自我凌迟的思绪中惊醒,握住她的手,给予她真实的支撑与温度,同时也是在抓住一点现实的暖意,对抗内心的严寒。语气平静地解释,却感觉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那是阴司的神职尊称。雯静在那边,过得很好,有神职在身,受人敬重。” 可她不快乐。 我心里补充道,她还在叫着“曹枚”。那个让她不快乐、甚至间接导致她死亡的源头。
邵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泪水再次涌出,这次是释然与欣慰的泪:“那就好……那就好……表姐那么好的人,不该受苦……鹤宁,谢谢你……” 她终于叫对了现在的名字。
我看着她泪眼婆娑却重燃生机的脸,这个念头微弱地闪了闪。
万幸我是曹鹤宁。
万幸邵萍抓住的,不再是“曹枚”的愧疚与诺言,而是“曹鹤宁”的友谊与力量。她不必再活在替身和影子的诅咒里。
我看向窗外。
秋日的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金灿灿的阳光,却无法消弭我心中因“曹枚”之名而再次割裂的阴阳、生死、过去与现在。
如果妈妈在……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
她一定会看穿我平静面具下的支离破碎,一定会用她粗糙温暖的手抹去我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冷泪滴,一定会把我搂进怀里,隔绝那些来自过去和幽冥的、名为“曹枚”的寒风。
可她不在。
我只能独自站在这里,站在生与死的门槛,站在“曹枚”的墓碑与“曹鹤宁”的王座之间。
承受着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柔的、却也是世间最残忍的——名为回忆与初恋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