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遭屠屯黄草叶罹难 四十三军英魂不散(1/2)
日本侵占哈尔滨时期,战争物资严重匮乏。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日伪当局对东北人民的搜刮更加变本加厉,采取战时大增税、强制储蓄和“认购公债”、“勤劳奉仕”、强制“出荷”等手段,大肆掠夺、造成粮食极度缺乏,甚至连谷草、高粱秸也在“搜荷”之列。百姓们只得以橡子面果腹,以更生布、麻袋片、牛皮纸、水泥袋遮体避寒。对不能按期交粮或无粮可交的农民,采取烧毁房屋、草垛,投入监狱等手段。日伪当局还推行所谓的“金属献纳运动”,搜刮金属用于战争。为了长期占领东北,日本侵略者大量移民,“开拓团”强占大量土地,农民无地耕种,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日本侵略者大肆掠夺森林资源,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变成荒山秃岭。林甸“粮谷出荷督励班”在日本人副县长的率领下,赶了大车强抢农民的粮食,稍有反抗进行镇压。他们烧毁了霍地房子、张地房子等村的部分农舍和农具,打伤农民多人。
天气多阴少晴,老天爷老的夹不住尿,时不时滴答点雨。天地间如同一座雾汽腾腾的大蒸笼,狗热的伸出舌头干喘,人已经把汗冒干,成了榨干汁水的甜菜瓤子。屋子里变成湿漉漉的豆芽盆,地面泛水烟袋杆发霉炕沿上长蘑菇。人们出门都拿块碎盆瓦或者碗茬子,走几步站住,刮一次沾在脚上的泥坨子。
大地患了黄水疮,臭烘烘的硫磺水一股一股往外冒。九月底下雪上冻,绿莹莹的大草甸子,顷刻白茫茫一片,在热痱子上又生冻疮。老天爷仿佛也当了汉奸,专门帮着小日本祸害中国人。人们心头笼罩着厚厚的阴云,害怕群狼和胡子祸害,害怕小鬼子屠屯。山河破碎国殇民怨,家庭也不得团圆。有人抗日有人当胡子有人当皇协军有人被抓去当勤劳奉侍。回来的人,不是死里逃生的伤兵,就是缺胳膊掉腿的的胡子,再是做了万人恨的汉奸。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偶尔在云缝里露露脸。守家在地的人时不时闪个面露个脸,表明自己还活着。
一道道雪岗子表层,冻成鸡蛋壳,被父亲一脚脚踩破。他刚把这只脚拔出来,那只脚又“呼嗵”一声陷进雪窟窿。他脚上这双皮靴,是从一个死鬼子脚上脱下来的。鬼子个矮脚大鞋也大,父亲穿上去不跟脚,走一步一缩搭。有一下他双脚陷进雪窟窿,拔出一双赤脚。他将两只皮靴从雪窟窿里拽出来,跑到松树下,把雪磕干净,套在冻木的双脚上。不陷雪窟窿了,父亲陷进恶梦中不能自拔。
刘小脑袋的叛变不露半点马脚,伪装得如同大雪封山。每天半夜三更,他带关门雪在密林中巡查,挨个地窨子检查火情,给弟兄们推梦魇拣枕头掖被子。他五冬六夏采集各种草药,炮制丸散饮片,为弟兄们医治跌打损伤疑难杂症,没有一个人因为伤病而亡。他每顿饭吃在最后不是吃小灶,怕浪费粮食,把弟兄们碗里的残烫剩饭折进一只大钵子里,一骨脑填进肚子。他穿的衣裳全是补丁,把抢回的好衣裳分给弟兄们。弟兄们都用上匣子枪,他的防身武器还是那把老式“腰别子”。他为每个弟兄画了护身符,一针一线缝在内衣上。他对弟兄们的好处和恩情,亲爹亲妈都难做到。他突然“反水”,由绵羊变成凶恶的花脸狼,对弟兄们的深情厚义化做血海深仇。他以往的温情和智慧,浸泡着砒霜和毒药。
他选择正晌午时之前现身,让鬼子伪军对弟兄们来个一锅端。弟兄们都换上鬼子军装,因此他让鬼子伪军们穿了便衣,让枪子儿长眼。他知道漏掉一个,他和他一家老小就得被斩草除根。他早就借贾振天之手,把坚决抗日的弟兄一个不留地除掉。要不是贾振天起了疑心,父亲刚来那天人就没了。
刘小脑袋为贾振天爻卦占卜神机妙算,让他身在风云变幻中叱咤风云,独闯龙潭虎穴降龙伏虎,刀光剑影中刀枪不入。贾振天认为,老天爷的话是雨过地皮湿,军师的话是久旱逢甘霖。军师认定的敌人,贾振天一律杀无赦、斩立决。
“四十三军”假抗联之名,无法担当“赶尽杀绝灭东洋”的大任。
贾振天早想投奔抗联,吃了军师的迷魂药难辨真假。为了叛变投敌,刘小脑袋心机费尽。胡守林,庞世忠、杜展恒、郎顺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抗联战士、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员、勇敢忠诚的抗日英雄。他们全家被鬼子杀光,队伍被打散失去联系。他们前来参加,为了争取他归入抗联队伍壮大力量,重整旗鼓和小鬼子干。他们都做过“烧火棍”,都用这把扎枪头子和小鬼子单挑险胜。
他们做梦没想到,稀里糊涂死在贾振天的枪口之下。
刘小脑袋早想杀了贾振天,提着人头下山向日寇邀功领赏,一直不敢下手。贾振天沉沉大睡鼾声如雷,如有人谋害,他一枪毙命照睡不醒。他发誓与杨靖宇和赵尚志那条不归之路背道而驰,还是殊途同归。他能躲过鬼子的一百次明枪,防不了内奸的一次暗箭。他们死到临头才明白,无奈化做千古奇冤。
父亲踏着雪窝子往前走,但是走不到前边去看,无法预料祸福。有福不用忙,是祸躲不过。爹不逼他睡老鱼坑窝棚,“老酒糟”不为他说话,他去不了大营子念书。他以为摆脱爹的束缚,“老酒糟”又出来添乱,为他乱点鸳鸯谱。
那天晚上他不果断下手,黄草叶难逃王青山的魔掌。他觉察王青山对他动了杀机,当机立断提前离开大营子。师兄不奖励他两发子弹,他夺下一把空枪,很难除掉鲁一次郎。全家被斩草除根,小西山和张老万两个屯都得被屠屯。
鲁一次郎在大草甸子上盲人瞎马束手无策,几次没缉拿到董希录。他老谋深算,残害那么多抗日志士,却死于董希录乳臭未干的儿子之手。他机关算尽太聪明,没把满洲国变成一寸日本国土,自己却在茫茫的大草甸子上葬身狼腹。
在这之前,父亲认为世间最可恶的活物是狼,狼族里最歹毒的是花脸狼。老天爷明知道狼不是好东西,还要造出来祸害人。现在看来,狼比人强。
狼走天边吃肉,再歹毒也是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群狼中绝没有披着狼皮的人,人群中却有许许多多披着人皮的狼。世间最可恶的活物是小日本,最歹毒的是叛徒内奸。孙悟空只会七十二变,人什么都会变。受穷时和发财时不一样,得势前和失势后不一样,白天和晚上不一样,表面和心里不一样。更可怕是表面都一样。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只能看透妖魔鬼怪,绝看不透人世间的各种小人。
父亲的腿被杂草灌木绊住,有些事情也破裤子缠腿,弄不明白。许多中国人也弄不明白,我们没招没惹不该不欠,小日本凭什么来我们国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辛辛苦苦盖的房子积攒的家业、男女老少活的好好的、大姑娘小媳妇水灵灵,他们凭什么烧杀抢掠奸淫?活蹦乱跳的孩子,凭什么被他们用刺刀挑死、扔进火堆、扯着腿一撕两半……叛徒内奸,为什么帮着小日本祸害自己人?
在这之前,爹杀猪他捂上眼睛,小鸡被割断脖子绝望嘶鸣,他难受好几天。他举枪瞄准鲁一次郎,托不起老帽山,他扣动扳机,拽不动永宁河。那也是一条命。鲁一次郎杀死他时毫不手软,鬼子杀死“烧火棍”,半点都不怜悯。
鬼子杀他时把他当成羊,他杀鬼子时把鬼子当成花脸狼。死在他手里的鬼子也是爹生娘养,一点点长大成人,临死前难咽这口气。父亲最喜欢“刀刀见血枪枪有,一天不杀就烂手”两句歌词。面对凶残的小鬼子、为虎作伥的汉奸,父亲刀刀见血枪枪毙命。他三天不杀人,二拇指就鼓脓,受点儿意外之伤。他上洋油糊土豆泥都无效,杀了鬼子汉奸见血,手指头很快消肿愈合。父亲杀鬼子汉奸已经上瘾,欲罢不能,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不管鬼子临死前如何遭罪,他半点都不怜悯。不管汉奸叛徒临死前如何跪地求饶、忏悔恸哭,他半点都不动心。
小鬼子用武力占领我们国土,以极低的价格强征土地,甚至雇佣土匪屠杀当地老百姓,为“满洲开拓团”腾出位置。日军规定,“开拓团”团民不受满洲国法律约束。团民也认为是“胜利的一方”,把我们原住民看做贱民,任意欺压,殴打,甚至杀害。小日本地少人穷过不下去了,才派三十多万农民迁徙到我国肥沃的土地上,吃香喝辣无法无天。爹在自己国家土地上耕种,却触犯了日本国的法律,逃亡到边外还得被赶尽杀绝,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只要是日本人,父亲一概大开杀戒。那些日本老人、农民、女人和孩子,有时候他也觉得于心不忍。但是不杀,他们世世代代常驻不走,我们就得让位被欺压,不杀也得得杀。
树尖落下一块坚硬的雪砣子,掉到父亲头上把他砸懵。眼前的大林子,变成黑压压的人群。落叶松、樟子松、冷杉、云杉,是山一样健壮、牛一样憨厚、羊一样善良的男人。美人松、红松、黄花松、白桦树、小白杨、水曲柳,是雍容华贵、含苞待放的美丽女人、少女。岳桦、圆柏,弯弯巴巴的柞树、柏树、胡桃楸,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一片片紫叶李、小荆子、紫椴,各种灌木和小树、幼树、树苗,是一群群花朵一样的小闺女、蹒跚学步的小小子和吃奶婴儿。
大风呼啸,树尖上的冻雪,铺天盖地“劈里噗娄”地砸下来。
父亲眼前金星乱窜天转地旋,乾坤颠倒日月无光雪尘飞扬。大树小树连根拔起,树冠朝下树根朝上。大树拦腰折断,露出白森森的骨茬。小树是一堆堆滴血柴火,树枝树杈白骨成山。纷纷扬扬的雪片化成血雨,淅淅沥沥洒向天空。
父亲从冻雪堆里拱出来,横躺竖卧的树木“吱吱嘎嘎”站立起来。剥落的树皮,贴到千疮百孔的树干上。小树树皮贴到大树上,裸露的伤口仍在流血。大树树皮贴在小树上,粘不住掉下来。粗树杈粗树枝,越过细树杈细树枝往树冠上长。小树枝小树杈往树尖上爬,爬到空中,“劈里啪啦”往下掉。大树爬到小树上,“咔嚓”一声压断小树。柞树攀爬美人松,桦树骑着小白杨,黄花松缠着水曲柳,水曲柳生满灌木丛。松针树叶杂草乱糟糟,大森林变成魔鬼之林恐怖之林。
林子越来越密树木越来越粗。一排排大树是园障子,父亲是钻进园子里的小孩子。他从大树缝隙之间钻来钻去,被一道道树墙挡住,找不到出口。
平日在大林子里穿行,想不见到黑熊和老虎都难。一只只小兽窜来窜去,一群群鸟儿飞来飞去。松鼠把人的肩膀当跳板,从这棵树再跳到另一棵树上。
一对对恶作剧的松鸡,故意朝人的脸上撞,像抛来一块块石头,吓的人不住猛躲。大群松鸡落在树枝上,嘻嘻哈哈看热闹。一群群“飞龙”知道自己是山珍,专往人的脚前面落,脚快要踩到时再慢悠悠地飞走。现在,黑熊冬眠老虎趴窝,大林子里冷冷清清。以往随处可见的猴头蘑菇,大概变成一群群猴子逃到南方。
一棵横躺在地上的半截巨松,像一堵高高的土墙。相比之下,小西山的“树霸”只算孙子辈。巨松下半截完好无损,从中间折断,上半截不翼而飞。
如此高大的巨树,再大的风也刮不倒,再大的雷霆也击不断。一定有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像掐豆芽菜一样掐断巨树上半截,扔到里九霄云外,再将下半截拔掉,随手扔在地上。树根旁边的树坑,是一座场院大的水泡子,坑边孽生一圈几搂粗的红松。冰面上的芦苇,和小擀面杖一般粗,有几间房子高。
父亲好奇地用脚揣了下树身,像揣了个空,无声散成一堆粉末,出现一座半人多高、黑洞洞的大窟窿,暖哄哄的热气扑面而来。父亲想钻进去暖暖身子,“扑通”一声跌了一跤。他仔细一看,原来绊倒在一头冬眠的黑熊身上!
父亲丧魂落魄地钻出树窟窿,昏头昏脑不辨东南西北,跌跌撞撞磕磕碰碰,顺一条大树巷道,来到一圈大树下。他惊魂未定停下来,发现这是一间座北朝南的树庙,里面供奉一樽老虎牌位。有牌位肯定有供品,父亲早饿了。他过去一看,原来蹲伏一只斑斓猛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吓的他拼命往外跑。
父亲一直不敢回头,直到跑不动了停下来,该死该活听天由命。他终于想起武器,从腰里拔出双枪,见老虎没追上来,松了口气。
也许天太冷日本鬼子太凶恶,老虎都不敢轻举妄动。他走进一丛灌木,像一条鱼撞进渔网,用刺刀砍用身子撞用脑袋拱,好不容易挣扎出去。照这样走下去,他不被野兽吃了,也得累死冻死吓死饿死。他靠着大树坐下来,千万别睡,睡着就冻成了冰坨。他还是睡着了,怎么也醒不过来。一阵歌声把他唤醒,阳光透下树梢。四十三军的弟兄们踏着树梢,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边走一边喊唱:
四十三军神旗扬,赶尽杀绝灭东洋!
抓住天皇大开膛,扒皮炖肉灌血肠!
父亲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军长……”贾振天和弟兄们头也不回,一步步走向天空。父亲绊倒在雪地上,脑袋碰在大树上,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循着歌声追赶,来到一片白桦林中的安全地带,那些影子不见了。
父亲的两只脚没了,两条腿也没了,下半截身子全没了,只剩下上半截身子悬着。靴子里的雪融化结冰,把脚冻成两块冰砣,把膝盖以下冻成冰柱。要是冻到肚脐眼,人就完了。父亲趁手没冻孬,在雪浅的地方找到一片乌拉草,用刺刀割下一堆,用刀背拍打蓬松,敲打皮靴把冰震酥,好不容易脱下来。
他把乌拉草塞进靴壳,将冻脚塞进去。剩下的乌拉草,他塞进棉裤筒子里。一会儿工夫,两只脚和两条腿有了知觉。下半身暖和过来,全身都暖和过来。
乌拉草是“关东山三件宝”中的其中一宝,货真价实。刘小脑袋定期向弟兄们讲课,传授各种生存诀窍。刘小脑袋活着,许多汉奸和叛徒内奸都活着,继续帮日本人祸害中国人。还有多少叛徒内奸没暴露,多少好人被祸害。他一定要活着走出大林子,不辜负贾振天的重托,将刘小脑袋全家斩草除根。让刘小脑袋多喘一口气,贾振天和弟兄们在那边就多一分期待,他也多一分折磨和煎熬。
父亲从腰间拔出双枪,似带着贾振天的体温。不知匣子枪是什么能人所造,不轻不重大小可手。和“关东山三件宝”相比,匣子枪是宝中之宝。当初在大营子,他做梦都想有一把匣子枪,将两发子弹压进枪膛。现在他有了三把枪和一口袋子弹,怀揣神旗,被贾振天任命为“军长”。不是他命不该绝,而是贾振天和弟兄们用自己的命接续了他的命,他们流干了血他才没流一滴血。他们被枪打成筛子底,被炮弹炸成碎块,被火烧成焦炭,他才囫囫囵囵。
他的命不是自己的,是许多人的。他怀里神旗上,凝结着贾振天和弟兄们不死的灵魂,时刻在他心头飘扬,“呼拉拉”喊唱:
四十三军神旗扬,天兵天将灭东洋!
鬼子叛徒和内奸,抠掉眼珠把心剜……
冥冥中一双双眼睛,充满殷殷的期待。他必须一人成军,舍弃身家性命,率领“四十三军”“漂洋过海灭东洋”,告慰贾振天和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伪军们挖开十几座被烧塌的地窨子,刘小脑袋逐具清点辨认尸体。哪具尸体缺胳膊掉腿,哪颗脑袋缺了半拉耳朵少只眼珠子,哪枝步枪没了刺刀和枪栓,他逐一找到对号。好像不这样,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成了精逃走,找他索命报仇,将刘家斩草除根。他查找多遍,没找到董云程的尸体和枪支,还有贾振天的双枪,知道他携带枪支离开营地。雷惊风怕山险水吓吉凶乃生……他爻卦认定,天寒地冻大雪封山,董云程即使逃脱也是生死各半。他活着出了大林子,也得先回大营子吃饱喝足。等他暖过身子,也得两天之后。林深雪厚,皇军的讨伐队行走困难。董云程人小鬼大,为了避开皇军马队追捕,肯定不走大路而穿越大林子。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