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童声诵道,薪火永传(2/2)
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畔,甚至直接敲击在神魂之上。
嗡——
以林衍手中的茶碗为中心,一道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涟漪凭空生成!那不是空气的震荡,而是空间本身泛起的、如同水波般的透明纹路!
涟漪扩散的刹那,异变陡生!
院落四周,那些被诡异阴风拂过、瞬间变得灰败僵硬的翠竹,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拂过!无数片竹叶——无论是枝头的青翠,还是地上的枯黄——在同一时间,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源自天地本身的浩荡意志所引动!
咻!咻!咻!
亿万片竹叶,如同听到了至高无上的号令,挣脱了枝干的束缚,挣脱了重力的桎梏,挣脱了生死的界限!它们化作一道道或青翠、或枯黄、或边缘微卷、或脉络清晰的流光,从四面八方、从地上、从空中、从一切可能的角度,向着村塾那扇敞开的窗户前疯狂汇聚!
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亿万叶片破空汇聚时发出的、如同疾雨打芭蕉般的密集簌簌声,汇成一片宏大的声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邪修所化的扭曲暗影,带着撕裂一切的阴毒杀意,已然扑至窗前,一只包裹着幽暗灵力的枯瘦鬼爪,闪烁着令人心悸的乌光,距离最前面一个梳着羊角辫、吓得小脸煞白、连哭都忘了的女童的额头,只有不到三尺!
鬼爪上凝聚的阴毒灵力,几乎要触及女童细软的额发!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距离上——
无数汇聚而来的竹叶,在窗户前三尺的虚空中,骤然凝结!
它们并非杂乱堆叠,而是被一种无法想象的伟力精准操控,瞬间排列组合,每一片叶子都找到了自己最精确的位置,严丝合缝!
青光、黄芒交织闪烁,道韵流转。
四个由亿万竹叶凝聚而成的、巨大而古朴的大字,如同亘古便烙印在虚空中的神文,煌煌然悬于窗前,将整个村塾的窗户连同其后的空间,彻底封挡!
“众——妙——之——门!”
四个大字,每一个都丈许见方,笔划遒劲,气象万千!青翠与枯黄交织的叶片上,天然的道纹被无形的力量激活,散发出蒙蒙的清光。一股浩瀚、苍茫、包容万物又拒斥一切邪祟的沛然道韵,如同无形的铜墙铁壁,轰然降临!
这并非简单的防御壁垒,而是以最精纯的道家真意,借天地草木之灵,显化的“众妙之门”虚影!玄之又玄,包罗万象!
砰!!!
那邪修全力催动的、足以开碑裂石的枯瘦鬼爪,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和浓烈的腥腐气息,狠狠地抓在了“门”字那由无数竹叶构成的最后一笔之上!
没有预料中的能量剧烈碰撞的爆炸巨响。
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头发颤的“噗”响。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万年玄冰的最深处。
鬼爪上凝聚的浓烈乌光,在接触那蒙蒙清光的瞬间,就像烈日下的积雪,发出“嗤嗤”的、令人牙酸的消融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瓦解、消散!那足以洞穿金石的爪力,如同泥牛入海,被那看似柔弱的亿万竹叶构成的字体尽数吸纳、分解、化为无形!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从扭曲的暗影中爆发出来!
那邪修的身影被一股柔和却沛然无匹的反震之力猛地弹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身上的隐匿法术瞬间破碎,露出一个穿着破烂黑袍、面容干瘦如同骷髅、双眼闪烁着惊骇欲绝绿芒的身影。他倒飞而出,撞断了院墙外几根细竹,才狼狈不堪地滚落在泥地上,周身缭绕的黑气如同沸水般剧烈翻滚、逸散,显然受到了不轻的反噬。
“众妙之门”四字悬于窗前,清光流转,道韵天成,岿然不动。门后的学塾内,死寂瞬间被打破。孩子们惊恐的尖叫终于冲口而出,但很快,那尖叫又变成了另一种声音。
“是字!是字飞起来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指着窗外,忘记了害怕,只剩下纯粹的惊奇,小脸激动得通红。
“是‘门’字!先生教过的!”梳着羊角辫的女童也忘记了刚才的恐惧,破涕为笑,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窗外那神奇的光字。
“众妙之门……是道经里的!”一个年纪稍大、平时读书最用功的孩子认了出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它们……它们在保护我们?”
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孩童天性中对神奇事物的巨大好奇和一种懵懂的、仿佛被守护的安全感。他们挤在窗前,忘记了刚才的生死危机,小脑袋挨挨挤挤,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纯净的眼睛里倒映着窗外那四个由竹叶构成的、散发着柔和清光的巨大道字,充满了惊叹与探寻的光芒。
陈砚被宿老搀扶着,艰难地站稳。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嘴角又溢出新的血丝。然而,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窗外那四个悬停的清光大字,死死盯着那被震飞、狼狈不堪的黑袍邪修。
那四个字——众妙之门。
孩童们认出它们出自道经的稚嫩话语,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尘封数十年的心锁!
断魂峡的血色记忆,师友背叛的狰狞面孔,自己沦为野兽般的疯狂嘶吼……这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噩梦画面,此刻竟在这四个由竹叶构成、庇护着稚童诵道之音的道字清光映照下,剧烈地扭曲、颤抖、然后……片片崩解!
他曾经用沾满鲜血的手去抢夺那所谓的“大道之钥”,为此付出了一生沉沦的代价。而眼前,真正的“众妙之门”,竟是以如此不可思议、如此慈悲的方式,守护着最纯净的道音传承!
“嗬…嗬嗬……”陈砚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一种灵魂深处爆发的、无法言喻的剧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未干的血迹。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滔天悔恨、迟来的彻悟,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巨大冲击!
“是它……原来……这才是……”他语无伦次,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那颗被血污和执念蒙蔽了数十年的心挖出来,在阳光下、在清光里好好洗一洗。
林衍依旧端坐在石凳上,手中的竹茶勺轻轻放回粗陶碗边,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那挣扎着爬起、满眼惊骇怨毒地瞪向这边的黑袍邪修,然后,落在了状若癫狂、泪流满面的老塾师身上。
“先生,”林衍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陈砚混乱的悲鸣,“道在眼前,何须外求?”
这八个字,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砚的心上。
“道在眼前……何须外求?”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嘶哑破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若不是宿老死死搀扶着,早已瘫软在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衍,又猛地转向窗外那守护着孩童们的清光道字,再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污血、枯瘦如柴、曾为夺“道”而沾满血腥的双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明悟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哈哈……哈哈哈……”陈砚突然笑了起来,开始是低沉的、压抑的呜咽般的笑声,继而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嘶哑的、近乎癫狂的大笑,眼泪却流得更凶,和着脸上的血污,狼狈不堪。笑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一种……终于解脱的释然。
“争?杀?”他一边狂笑,一边用力地摇头,白发散乱,“血……全是血……换来了什么?一身伤?满手罪孽?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看向林衍,眼神亮得吓人,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决断,“给你!都给你!这该死的、害人的鬼东西!”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宿老,踉跄着扑向村塾那简陋的土墙。在宿老惊愕和林衍平静的目光注视下,陈砚用沾满血污的手,发疯似的在墙角一块松动的土坯后面掏挖着。泥土簌簌落下,很快,他掏出了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却依旧被岁月浸染得发黄发黑的长条形物体。
那油布包裹一出现,一股极其隐晦、却异常锋锐肃杀的古老气息便隐隐弥漫开来,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凶兽睁开了眼睛。正是那引得无数修士在断魂峡舍命相争的《大衍剑诀》残篇!
陈砚双手捧着那油布包裹,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一生的枷锁。他脸上交织着极度的憎恶和一种终于要将其丢弃的狂喜。他不再看林衍,而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窗外刚刚挣扎爬起、眼中闪烁着贪婪绿光的黑袍邪修——惊愕的目光中,陈砚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开始拆解那层层的油布!
油布一层层剥落,露出了里面一卷颜色深暗、非帛非纸、材质奇特的古老卷轴。卷轴边缘已经磨损,透着沧桑的气息,上面隐约可见暗金色的玄奥纹路。这正是引得无数腥风血雨的《大衍剑诀》残篇真容!
然而,陈砚看都没看那卷轴一眼。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开始……折叠那层刚刚拆下来的、沾染了泥土和血污的油布!
他折得极其认真,动作笨拙却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仪式。粗糙的油布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他先是对折,压平边角,再折,再压……完全无视了那卷暴露在空气中的无价剑诀,也完全无视了窗外黑袍邪修眼中骤然爆发的、如同实质的贪婪绿芒!
几个呼吸间,那层沾染了历史尘埃与血腥记忆的油布,竟被他用那双曾经握剑杀人、如今却只能握笔教书的枯瘦双手,折成了一只……小小的、方头方脑的纸船!
陈砚双手捧着这只粗陋的油布小船,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脸上疯狂的神色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澄澈。他看也不看地上那卷令无数人疯狂的剑诀残篇,捧着纸船,脚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向院墙边一条雨后汇成的小小水流。
水流浑浊,只有浅浅一层,正缓缓流淌。
陈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油布折成的小纸船,放在了水面上。浑浊的泥水浸湿了船底。
“去吧……”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带着那些血……都走吧……干干净净的……”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在水流中拨动了一下。
小小的油布纸船,载着它承载过的血腥过往和老人一生的悔悟,在浑浊的浅水里轻轻一荡,顺着水流,摇摇晃晃地、缓缓地漂走了。
“船!是小船!”村塾里,孩子们立刻被这新奇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刚才的恐惧彻底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们欢呼着,争先恐后地挤出村塾的门,小小的身影如同欢快的溪鱼,沿着水流的方向,追着那只晃晃悠悠的油布小船跑去。
“我的!是我先看到的!”
“等等我!先生折的小船!”
童稚的欢笑声响彻溪边,充满了纯粹的生机与活力。
宿老看着这一幕,又看看地上那卷被彻底遗弃的、孤零零躺着的剑诀残篇,再看看精神似乎彻底垮掉、却又透出一种奇异平静的老友,嘴唇翕动着,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而院墙外,那黑袍邪修贪婪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地上那卷无人看管的《大衍剑诀》残篇上,绿芒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去抢夺,然而身体被那“众妙之门”的反噬之力伤得不轻,动作迟滞。紧接着,他的目光又被那群追逐纸船的孩童吸引,眼中凶光闪烁,似乎在衡量利弊。最终,他怨毒无比地狠狠瞪了依旧端坐如山的林衍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野兽般的低吼,身形猛地一晃,化作一道扭曲模糊的黑烟,仓皇地朝着村外竹林深处遁去,转眼消失不见。
院落里,只剩下林衍、宿老,以及精神恍惚、蹲在水边望着纸船漂远方向的陈砚。
阳光重新变得温暖,蝉鸣依旧,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袭杀从未发生过。
林衍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那卷沾着泥土、被主人彻底遗弃的《大衍剑诀》残篇,没有丝毫留恋。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溪边那群追逐着油布小船、发出银铃般欢笑的孩童身上。尤其是那个跑在最前面、虎头虎脑、名叫“小石头”的孩子,他的笑声最是洪亮,小小的身影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林衍的嘴角,再次缓缓勾起。这一次,那笑容不再如雪水初融,而是如同春阳化冻后,深潭映照出的万里晴空,澄澈、辽远,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生灭流转的平和与……淡淡的期许。
“薪火……”他端起石桌上那只粗陶茶碗。碗中,琥珀色的茶汤早已凉透,几片舒展开的茶叶静静地沉在碗底。水面不再如初时澄澈,倒映着斑驳的树影、流云,还有溪边奔跑的孩童身影,随着水纹轻轻晃动、破碎、又不断重聚。
林衍的目光落在自己模糊的倒影上,又仿佛穿透了水面,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
“薪火相传,大道不绝。”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他手腕微抬,将碗中微凉的茶汤,一饮而尽。那寻常山野粗茶的微涩滋味滑过喉咙,却在舌根处缓缓回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清甜,仿佛饮下的不是茶水,而是这方天地间流转的、无形的道韵本身。
青石桌上,那卷曾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大衍剑诀》残篇,静静地躺在泥土里,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边缘磨损的暗金色纹路反射着微光,像一件被时光遗忘的古物,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喧嚣与尘埃落定后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