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山水同音(2/2)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我们听的,不是砖石的声音,是这沉默里,千百年来无数守边人呼吸、呐喊、思念的声音。”
格鲁伯的手掌紧紧贴着城砖,一动不动。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震颤,从掌心直透心脏。他毕生追求的完美结构、和谐对位,在这磅礴的、残缺的、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沉默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和匠气。
霍华德也沉默了,他摘下眼镜,用力擦拭着。这位以理性着称的学者,此刻眼眶有些发酸。
格鲁伯转身,眼中闪着激动的光:凌,我收回在国家大剧院说的话。仅仅优先交换生项目是不够的。他深吸一口气,我准备在维也纳音乐学院开设专门的华夏音乐研究系,不仅要请你去讲课,更要让学生来这里,亲身体验这种文明的厚重!
霍华德也走上前来:剑桥的课程我也会重新设计。要把这种对文明本源的体验,作为最重要的教学内容。
凌云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把紫竹梆笛,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他走到一处断墙边,背靠着斑驳的墙体,将笛子凑到唇边。
没有乐谱,没有预告。
一缕笛音,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滑了出来。
不是《文明颂》的磅礴,不是《华夏》的繁复。那调子极其古老,简单,甚至带着些沙哑和苍凉。它像风穿过松林的低啸,像溪水流过石上的呜咽,像某个戍卒在月夜下,望着家乡方向,吹出的那一声无法寄达的思念。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笛声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在这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与风声、鸟鸣、树叶的沙沙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它不试图征服什么,只是存在着,诉说着,成为这古老风景的一部分。
格鲁伯闭上了眼睛。他不再用音乐家的耳朵去分析音准和技巧,他只是……感受。他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踏起的烟尘,看到了冷月边关的孤寂,看到了离人泪,看到了故乡炊烟。这笛声里,有英雄气,更有儿女情;有金铁交鸣,更有似水柔情。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在萨尔茨堡,凌云那曲《华夏》里,那种他无法理解却又被深深震撼的魂,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技巧的堆砌,那是从这样的土地里,从这样的历史中,从这样的沉默里,生长出来的,独一无二的生命力。
笛声停了。
余韵却在山间袅袅不散,许久,才被风彻底带走。
格鲁伯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凌云。那个年轻人依旧靠在断墙上,笛子垂在身侧,神情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哼了一段山歌。
格鲁伯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凌云: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华夏》能在西方观众中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现在我明白了......他转身面向连绵群山,这笛声里,有每个人都懂的东西——对故乡的眷恋,对历史的敬畏,对生命的感悟。
“我以前认为,音乐是上帝的语言,是数学与秩序的完美体现。我们追求结构的严谨,声部的平衡,像建造一座宏伟的教堂。”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残破的城墙,和城墙外无垠的天地,“但今天,在这里……我听到了另一种音乐。它不追求建造什么,它本身就是这山川、这历史、这人群……呼吸的声音。”
他转向凌云,眼神里最后一丝傲慢与偏见,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对另一种伟大文明的敬意,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凌,你的音乐,根扎得太深了。深到……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在花园里摆弄盆景的孩子,却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森林。”
霍华德走上前,重重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凌云将笛子收回木盒,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而温暖。“教授,盆景有盆景的精巧,森林有森林的壮阔。音乐无界,能打动人的,就是好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下山了。”
下山的路,似乎轻快了许多。格鲁伯不再需要频繁歇息,他甚至主动和凌云聊起了巴赫赋格中蕴含的数学之美,与华夏古琴曲里的律吕之学,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格鲁伯突然停下脚步:凌,我有个想法。明年春天,我们可以在美泉宫广场举办一场户外音乐会,就叫做山水同音。不是西方人熟悉的《茉莉花》,而是完整呈现《华夏》和《文明颂》这样的作品。
凌云微微一笑:这是个很好的提议。不过,要让西方的观众真正理解这些作品,可能需要更多的......
说明?引导?格鲁伯急切地接话。
凌云望向远方层叠的山峦,需要的是时间的沉淀,就像这些山,这段城墙。美的理解,从来急不得。
送到酒店,临进去前,格鲁伯停下脚步,转过身,非常郑重地向凌云伸出了手。
“凌,谢谢你的‘山水’。”他用力握了握凌云的手,“维也纳见,交换生项目只是开始,明年的音乐会。让维也纳的夜空,也响起来自东方的‘沉默之声’。”
霍华德则拥抱了一下凌云:“期待在剑桥听到你更深入的阐述。你不仅是音乐家,更是一位文明的阐释者。”
这不是妥协,更不是施舍。这是一个来自古老音乐圣地的,平等的,带着敬意的橄榄枝。
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酒店通道的尽头,凌云脸上的笑容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深沉的思索。
格鲁伯和霍华德的转变是真诚的,他们背后的机构发出的合作邀请也极具分量。东西方艺术的高墙,确实被凿开了巨大的缺口,甚至看到了墙后相通的道路。
但这道路,真的会平坦吗?
将东方的“山水”与“沉默”,带到美泉宫广场,带到剑桥古老的学院深处……这不仅仅是艺术的交流,更是一种文明话语权的温和扩张。那些根深蒂固的审美传统,那些潜藏在学术优雅下的文化优越感,真的会如此顺利地接纳这种源自完全不同哲学土壤的“声音”吗?
“山水同音……”凌云低声重复着这个即将成为新项目名字的词语,眼神锐利而清醒。
这不仅仅是一场音乐会,一个课程。这更是一次文明的试探,一次无声的碰撞。当东方的“气韵”试图在西方古典音乐的“结构”中找到回响时,会激荡出前所未有的和谐,还是会掀起更隐蔽、更深刻的波澜?
个人的认可与友谊已经达成,但文明层面的对话与碰撞,其实才刚刚拉开序幕。脚下的路,从东方山野延伸出去,通往的,是更广阔、也必然更复杂的世界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