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若连立威收人心(2/2)
李若琏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孙百户说笑了。北镇抚司的规矩,处置内部弟兄,总要有人在场看着,免得……不明不白。”他刻意在“不明不白”四个字上顿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进空气里。
孙云鹤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李千户言重了,言重了!证据确凿,王总旗也是秉公办事嘛!”他转向王德贵,拖长了腔调,“王总旗啊,人都到齐了,把你查获的‘通敌铁证’,还有那‘人证’的证词,都拿出来给李千户和诸位同僚瞧瞧吧?让赵铁柱这厮,也死个明白!”
“是!是!卑职遵命!”王德贵像得了圣旨,精神一振,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份卷宗,又对堂外喊了一声:“带人证!”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缩头缩脑的市井混混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番役推搡了进来。那混混一进堂,就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得腿肚子转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
王德贵清了清嗓子,抖开那份卷宗,开始大声宣读,唾沫星子横飞:“……经查,锦衣卫小旗赵铁柱,心怀怨怼,勾结建奴细作!于天启元年十月十五日夜,在其位于城西榆树胡同的住处,收受建奴细作贿赂之辽东老山参半支!人证张二狗亲眼所见,并指认无误!赃物已被查获!铁证如山,不容狡辩!赵铁柱,你认是不认?!”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赵铁柱脸上,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踩着这颗“铁头”平步青云的光明前景。
赵铁柱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嘴角那丝嘲弄的弧度更深了。
“哦?”李若琏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如冷电般扫过王德贵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最后落在那瑟瑟发抖的人证张二狗身上。“人证?就是他?”他缓缓向前踱了一步,腰间的绣春刀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刀鞘上的睚眦兽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狰狞欲噬。
李若琏停在张二狗面前,微微俯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张二狗,十月十五那晚,天上下的是雨,还是雪?”
张二狗猛地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大人……是……是雨……小雨……”
“雨?”李若琏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他直起身,目光转向王德贵,语气陡然变得锋利如刀,“王总旗,你查获的那半支‘通敌铁证’,那支辽东老山参,是在赵铁柱家何处搜出来的?”
王德贵被他看得心里莫名一慌,强自镇定道:“自然是在他卧房炕席底下!用油纸包着!藏得严实着呢!”
“炕席底下?”李若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让整个偏堂的温度骤降了几分。“十月十五,京城秋雨连绵,阴冷潮湿。赵铁柱家那破屋子,四处漏风,炕都是凉的。把人参——这等金贵怕潮的东西——藏在湿冷的炕席底下?”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刺向王德贵,“王总旗,你是觉得建奴细作蠢?还是觉得……这栽赃的人,蠢到了家?”
“我……”王德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被这突如其来的、刁钻到极点的诘问问懵了。他哪想过这些细节?栽赃嘛,塞进去就完事了!
堂下那几个原本事不关己的锦衣卫军官,此刻眼神也变了。有人眉头紧锁,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鄙夷。孙云鹤捻胡须的手指也停住了,三角眼眯得更细,狐疑地看向王德贵。
李若琏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死寂的偏堂之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愤怒和冰冷的杀意,直指王德贵:
“王德贵!你克扣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军饷、喝兵血的时候,手——抖不抖?!”
轰!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炸雷,狠狠劈在王德贵头顶!
他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人般的灰败!克扣军饷!这是绝密!是他和王德贵私下分肥的勾当!这李阎王……他怎么会知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没……没有!我没有!李若琏!你血口喷人!”王德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色厉内荏。
然而,一切都晚了。
就在他失态尖叫的瞬间,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臊味猛地弥漫开来!
只见王德贵两腿之间,那崭新的青绿锦绣服裤裆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滴滴答答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渍。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偏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极度不堪的一幕惊呆了!孙云鹤捻胡须的手指僵在半空,脸上的假笑彻底凝固,变得无比难看。堂下那几个锦衣卫军官,脸上瞬间写满了极致的错愕、鄙夷,随即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目光在王德贵湿透的裤裆和李若琏冷硬如铁的脸上来回扫视。
“噗嗤……”不知是谁,实在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充满嘲讽的笑声。这笑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某种情绪。
王德贵整个人都傻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裤裆,感受着那冰冷的黏腻,再抬头看看堂上堂下那一张张或惊愕、或鄙夷、或憋笑的脸,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白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沉重的身体砸在地板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王总旗!”旁边的番役手忙脚乱地去扶。
孙云鹤的脸黑得像锅底,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废物!拖下去!”他气得浑身发抖,三角眼怨毒地剜了李若琏一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铁证?人证?此刻在王德贵这泡鸟面前,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话!栽赃陷害的勾当,被李若琏三言两语戳破,还附带扒掉了王德贵的底裤!这脸,打得啪啪作响!
李若琏却看都没看瘫软如泥被拖出去的王德贵。他几步走到依旧被缚着双手、却挺直如松的赵铁柱面前。
“锵啷!”
一声清越的金铁交鸣!
李若琏腰间的绣春刀骤然出鞘,寒光一闪,快如闪电!冰冷的刀锋精准无比地划过赵铁柱手腕上那象征性的麻绳。
麻绳应声而断!
紧接着,李若琏手腕一翻,刀柄朝前,那沉重的、带着他掌心余温的绣春刀,被他稳稳地、重重地拍进了赵铁柱下意识伸出的、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中!
“刀,”李若琏的声音低沉有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偏堂里,目光如炬,直视着赵铁柱那双翻腾着巨浪的眼睛,“拿稳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瞬,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下次,”李若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赵铁柱耳中,也仿佛敲在堂下每一个旁观者的心上,“砍准点。”
赵铁柱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收拢五指,粗糙的指腹紧紧握住那熟悉的、冰冷的刀柄!刀柄上残留的属于李若琏的体温,和他自己掌心滚烫的血脉瞬间交融!三天来在诏狱中积压的屈辱、愤怒,在方才王德贵尿裤子的极致鄙夷和此刻这柄刀带来的滚烫力量冲击下,轰然炸开!
他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如血,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那吼声里是滔天的委屈、是绝处逢生的狂喜、是想要毁天灭地的杀意,最终只化为一声震动屋瓦的咆哮:“卑职——谢李千户明察!!” 他单膝轰然跪地,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双手将那柄失而复得的绣春刀高高托起,举过头顶!头颅深深低下,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血,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刀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堂下死寂。那几个旁观的锦衣卫百户、十百户,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最初的震惊和鄙夷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动和难以置信。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探究,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李阎王?这传闻中刻板严苛、六亲不认的活阎王……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他竟真能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旗,硬生生撕开了王德贵、甚至隐隐指向田尔耕的遮羞布?
孙云鹤脸色铁青,霍然起身,袍袖一甩,连场面话都懒得说,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偏堂,背影都透着狼狈和怨毒。
李若琏仿佛没看见孙云鹤的离去,他只是看着跪在面前、肩膀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赵铁柱,眼神依旧冷硬,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
“起来。”李若琏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北镇抚司的规矩,跪天跪地跪君父,跪我做什么?”
赵铁柱这才猛地回过神,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撑着刀柄站了起来。他握着刀,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发白,手背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又崩裂开,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浑然不觉,只是紧紧、紧紧地攥着那刀柄,仿佛攥住了失而复得的命根子,又像是抓住了一根足以支撑他在这黑暗世道里继续挺直脊梁的擎天巨柱。
李若琏不再看他,转身便走。方正化如同他的影子,无声跟上。
偏堂里只剩下赵铁柱粗重的喘息,和那几个尚未离去的锦衣卫军官。他们的目光复杂地落在赵铁柱身上,又飘向李若琏消失在门口那挺拔如枪的背影,最终,几道视线无声地撞在了一起。其中一个络腮胡百户,用几乎微不可察的幅度,朝着李若琏离去的方向,轻轻、却极其郑重地点了下头。旁边两人眼神闪烁,也若有所思。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他缓缓抬起手,用指腹摩挲着冰冷光滑的刀镡,感受着那睚眦兽头熟悉的纹路。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兽头那凸起的、象征复仇的狰狞眼珠时——
“哗啦!”
偏堂那扇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窗外,正对着的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上,一片浓密的枝叶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了一下!
像是被疾风扫过,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刚刚从那里仓促地弹开、隐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