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谷风雨立长青(1/2)
祖父去世后的二十年,于我而言,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战争。
我名义上是药王谷的谷主,手腕上戴着象征谷梁氏最高权力的螣蛇玉镯。然而,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山谷里,真正的权力,却并不掌握在我手中。
那年我十五岁,稚气未脱,在谷中几位师叔眼中,不过是个空有天赋、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们以“谷主年幼,当以学业为重”为由,成立了“长老会”,名义上是辅佐我,实则架空了我的一切权力。谷中的药材调配、弟子管教、对外联络,皆由他们一手把持。
其中,野心最大的,便是我二师叔,谷梁峰。
他是我祖父的亲传弟子,也是我祖父的伯父的孙子,医术高明,性格强硬,还有谷粱家血脉,在谷中极具威望。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谷外世界的向往,常常在我面前感叹:“青儿,你我空守着这宝山,却只能当个乡野郎中,你不觉得可惜吗?想当年,徐之才、姚僧垣,哪一个不是凭借医术,官至刺史、太常卿,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我们谷梁氏的医术远在他们之上,为何要如此固步自封?”
我知道,他觊觎的并非仅仅是权势地位,更是我手腕上这只玉镯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关于《方士遗卷》的终极秘密。他或许不知道全部真相,但从祖父留下的蛛丝马迹中,他已然嗅到了那股足以改变命运的强大力量。
这二十年,北周被杨坚所篡,天下归隋,一个崭新的王朝冉冉升起。改朝换代的血雨腥风,似乎并未波及我们这座深山中的孤岛。然而,对于谷梁峰而言,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开皇元年,公元581年的秋天,机会终于来了。
那一年,关中大旱,赤地千里。酷热之后,便是大疫。一场来势汹汹的“瘴疠”,从最贫瘠的村落开始,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延。起初只是发热、呕吐,三五日后,病患便会神志昏聩,身上出现紫黑色的斑块,不出十日,便会气绝身亡。恐慌,比疫病本身传播得更快。
朝廷派出的御医们在疫区外围束手无策,他们甚至不敢靠近病患,只能开一些治标不治本的清热解毒方,然后将整个村落封锁起来,任其自生自灭。
消息传到药王谷,谷梁峰立刻在长老会上慷慨陈词。
“诸位!我药王谷‘医者无疆’的祖训,此刻不正是践行之时吗?”他环视众人,声如洪钟,“新朝初立,圣上正广纳贤才。若我们能在此次大疫中力挽狂澜,不仅能救万民于水火,更能让我药王谷一举成名!届时,圣上必定龙颜大悦,加官进爵,我等便可名正言顺地出山,以医入仕,这岂非光大门楣的最好时机?”
几位长老纷纷点头附和,他们早已厌倦了山谷的清苦,对谷外的繁华充满了幻想。
我坐在谷主之位上,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凉。我看到的,不是什么建功立业的良机,而是一双双被权欲蒙蔽的眼睛。他们想救人,但救人的目的,却是为了换取那顶乌纱帽。
“二师叔,”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议事厅,“医者之道,在于‘纯粹’二字。救人,便是救人,不应掺杂任何功利之心。我们去疫区,可以,但绝非为了向朝廷邀功请赏。”
谷梁峰冷笑一声,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青儿,你还是太天真了。在这世上,没有权势,你连救人的资格都没有!若无朝廷许可,我们连疫区都进不去!你以为凭你几句‘医者仁心’,就能让那些手持刀枪的官兵为我们让路吗?”
他又转向其他长老,语气激昂:“我意已决!我将亲率谷中五十名精英弟子,携带最上等的药材,前往疫区!此事若成,我谷梁峰愿为药王谷的未来,承担一切功过!”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那边。我看着他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知道任何劝说都是徒劳。我的权力,在此刻,就像一个笑话。
“好,”我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他,“既然师叔心意已决,我不再阻拦。但请师叔记住,我们是医者,不是政客。每一个病患,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非我们博取功名的筹码。”
“哼,孺子不可教也!”谷梁峰拂袖而去,带着他挑选的精锐,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山谷。
我站在谷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一位平日里与我交好的师伯走到我身边,忧心忡忡地叹道:“青儿,你……你为何不拦住他们?二师叔此去,名为救人,实为赌博。他若成功,必将彻底掌控药王谷,将我们带上一条不归路;他若失败,我药王谷数十年的声誉,将毁于一旦啊!”
我摇了摇头,望向远处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拦不住的。心中的欲望之火一旦燃起,除非被现实的冰水浇灭,否则绝不会熄灭。我只是希望,这盆冰水,不要以太多无辜的生命为代价。”
谷梁峰的行动,正如他所言,雷厉风行。他通过旧日的人脉,很快便联系上了当地的刺史,并献上了大量珍贵药材作为“敲门砖”。刺史大喜过望,立刻将整个疫区的防治大权交给了他。
他将疫区中心最大的一个镇子清空,设立了“药王帐”,将所有病患集中于此。四周派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他认为,只要切断了传染源,便能控制住疫情。对于病患,他开出了几张极为霸道的猛药方子,试图以雷霆之势,将病邪一举攻克。
起初,消息传来,似乎一切顺利。刺史的奏折上,对谷梁峰大加赞赏,称其为“在世华佗”。谷中,支持他的人更是弹冠相庆,仿佛已经看到了药王谷封侯拜相的那一天。
然而,十天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一封来自疫区的密信,被一位逃出来的弟子拼死送到了我的手中。信上说,谷梁峰的方法,根本行不通!那些猛药,体质稍好的人或许能扛过去,但对于老弱妇孺,却如催命符一般,许多人服药后上吐下泻,死得更快。而被强行集中的病患,由于人口密度太大,反而导致疫病交叉感染,变异出了更凶险的毒株。更可怕的是,由于管理混乱,谷中已有七八名弟子染上了疫病,倒了下去。
谷梁峰彻底慌了。他为了维持“一切尽在掌握”的假象,竟下令将那些病死的百姓和弟子,连夜秘密掩埋,对外则宣称他们已被治愈送走。
我看着信纸,手不住地颤抖。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能再等了。
当夜,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药囊,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名贵药材,而是一些最基础的清热、解毒、固本培元的草药,以及大量的银针。
“谷主!不可啊!”那位师伯再次拦住我,“疫区如今已是人间地狱,二师叔他们都束手无策,你一个人去,岂非白白送死?”
我看着他,眼神坚定:“师伯,若为医者,眼见生命垂危而退缩不前,那与死,又有何异?我若死在疫区,那是我的命。但若我能多救一人,那我此行,便不算白去。”
说罢,我毅然转身,独自一人,踏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我没有去谷梁峰所在的那个“药王帐”,我知道那里已经不是救人的地方,而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和谎言堆砌的坟墓。我逆着官道,钻进了那些被官兵封锁、被世人遗忘的偏僻村落。
眼前的景象,比信中所述,还要惨烈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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