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中秋夜宴:龙门墨舞动圣心(2/2)
皇帝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苏培盛身上,朗声开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欣赏与愉悦。
“如此才情,赏白玉如意一柄,蜀锦百匹,黄金百两!”
喧闹鼎沸的大殿,在皇帝下旨赏赐之后,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或嫉妒,或艳羡,或探究,尽数落在安陵容身上。
苏培盛见状,连忙高声唱道:“吉时已到,悬灯挂谜,诸位主子娘娘都可一试,猜中者,皇上有赏!”
几个小太监应声而出,将早已备好的各色宫灯悬挂起来,灯下坠着写了谜题的纸笺。
往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妃嫔们最活跃的环节,争着抢着在皇上面前表现聪慧。
可今夜,却没人动。
所有人的心思,还都停留在方才那一场惊艳的墨舞和那一道石破天惊的“鲤鱼跃龙门”上。
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这时候谁上去猜谜,都像是在那幅绝世画卷上,笨拙地添上了一笔败笔。
富察贵人撇了撇嘴,凑到齐妃耳边,酸溜溜地嘀咕:“还猜什么呀,风头都让他们俩出尽了,咱们上去,不过是给人家当陪衬。”
齐妃难得聪明了一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闷头吃着自己面前的点心,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场面一时有些冷。
皇后端坐着,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茶叶,开口试图挽回场面:“苏培盛,念一道来,让大家听听。”
“嗻。”
苏培盛取下一张,高声念道:“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十字对十字,太阳对月光。”
殿内静悄悄的。
这谜题不难,可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皇后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正要点个人名,御座上的皇帝却忽然笑了。
他没看那些灯谜,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孙妙青和安陵容之间转了一圈,朗声道:“朕也出个谜,你们来猜。”
众人精神一振。
皇帝亲自出题,这意义可就不同了。
皇帝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素袖轻沾墨,绯衣舞作山。画中人独立,画外人已痴。打一景。”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哪里是猜谜,这分明是在回味方才安陵容的那支墨舞!
安陵容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一颗心又甜又慌。
皇后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像一张快要开裂的瓷器。
孙妙青却在此时站了起来,对着皇帝盈盈一福。
“皇上,臣妾斗胆,猜这谜底。”
皇帝挑眉:“哦?慧嫔说说看。”
孙妙青微微一笑,声音清脆,传遍了整个大殿:“皇上此谜,谜面是和贵人妹妹的惊世之舞,可这谜底,却是皇上您的慧眼识珠啊。”
她顿了顿,目光流转,看向满座宾客。
“若无皇上这般懂得赏鉴的知音,和贵人妹妹的才情,也不过是锦衣夜行,无人得见。所以臣妾以为,这谜底,是皇上的圣明。”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安陵容,又将最高的赞誉送给了皇帝。
皇帝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
“好!好一个慧眼识珠!好一个圣明!”
他指着孙妙青,对众人道:“你们瞧瞧,什么叫心思玲珑,这就叫心思玲珑!”
他看向苏培盛:“慧嫔解谜有功,再赏!和贵人的画,给朕好生收着,挂进养心殿西暖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养心殿西暖阁,那是皇帝批阅奏折累了,歇息的地方!
将安陵容的画挂在那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安陵容惊喜交加,脑中嗡嗡作响,几乎是凭着本能再次跪下谢恩,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成调的颤抖。
孙妙青则从容地坐回原位,稳稳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隔着数步之遥,对刚刚起身的安陵容遥遥一碰。
安陵容的目光撞进她的眼底,那里面没有半点得意,只有一片了然的平静。
这平静像一剂定心丸,让她瞬间从狂喜的晕眩中镇定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夜,春熙殿与延禧宫的风头,彻底盖过了中天明月。
接下来的游园赏月,皇帝兴致极高,竟直接舍了御驾的龙舟,点了只小船,只让孙妙青和安陵容陪着,泛舟湖上。
岸上其余的妃嫔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艘小船成为湖心唯一的焦点,连放荷花灯祈福都显得心不在焉。
齐妃一边往嘴里塞着桂花糕,一边含糊不清地对富察贵人抱怨:“本宫瞧着那船,心里怎么就这么堵得慌。”
富察贵人酸得牙根痒痒,撇了撇嘴:“姐姐是堵得慌,我是看得眼晕。那金光玉器的,晃得人眼睛疼。”
湖心小舟上,青珊正小心伺候着,眼尖地瞥见岸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凑到孙妙青耳边低语:“娘娘,是碎玉轩的流珠,在为菀嫔娘娘放灯祈福呢。”
孙妙青的目光淡淡扫过,只见那盏荷花灯上写着“病愈”二字。
她心里哂笑一声。甄嬛这病,生得倒是时候,避开了今夜的锋芒,是聪明。
可这宫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避开了,有的是人想挤上来。
午夜,分食福礼,散宴。
皇帝按例赏下如意、荷包等节礼,众人谢恩退场。
皇后走在回景仁宫的路上,夜风吹起她的衣角,却吹不散她脸上的寒霜。
剪秋跟在身后,脚步轻得像只猫,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皇后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澄怀园方向。那里,太监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那些奢华的赤金白玉器皿,在月光下依然刺眼。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冰碴子。
“本宫倒是小瞧了她们。”
“一个懂得以势压人,一个懂得用情动人。”
她转过头,看着剪秋,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一个鲤鱼跃龙门,一个风雨芙蕖……真是好得很啊。”
“去告诉江福海,让他盯着点碎玉轩。”
剪秋一愣:“娘娘,是碎玉轩?”
今晚大放异彩的不是春熙殿和延禧宫吗?
“蠢货!”皇后低斥一声,“今夜她们风头越盛,就越是有人容不下她们。本宫现在动她们,只会落一个善妒的名声。”
她抬眼望向碎玉轩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可若是菀嫔自己不争气,惹得皇上厌弃,那可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本宫倒要看看,当皇上心里有了新的知己,他还会不会记得那个,只长了一张相似脸的旧人。”
***
湖心小舟悠悠荡荡,终于靠了岸。
皇帝的心情显然极好。
他下了船,并未急着上御驾,反倒是在岸边踱了两步,夜风拂面,带着桂花的甜香,吹散了最后一丝酒意。
“今夜,朕很高兴。”
皇帝负手而立,看着面前垂首而立的两个女子,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松快。
孙妙青应答得体:“皇上龙心大悦,是臣妾们的福气。”
皇帝却摆了摆手,转向安陵容。
“你的那支舞……”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画得好,舞得更好。”
安陵容的心跳得厉害,脸颊的红晕在夜色里也清晰可见。
“臣妾……献丑了。”
“不是献丑。”皇帝打断了她,往前走了一步,这个动作让安陵容的呼吸都停了半拍。
皇帝转身对苏培盛吩咐。
“摆驾延禧宫。”
短短五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安陵容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即又被巨大的狂喜淹没,连忙跪下。
“臣妾……恭送皇上。”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皇帝笑了笑,亲自虚扶了一把,便转身离去。
孙妙青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和安陵容几乎要站不稳的身子,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背。
“妹妹,快回去准备吧。”
安陵容这才如梦初醒,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都红了。
“姐姐……我……”
“去吧。”
***
春熙殿内,灯火通明。
春桃和青珊激动得脸都红了,围着孙妙青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孙妙青由着她们伺候着卸下钗环,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只安静地听着。
直到换上常服,她才挥手让旁人都退下,只留了青珊和春桃。
“高兴完了?”她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春桃的笑脸一僵,呐呐地点了点头。
“娘娘,难道您不高兴吗?”
“高兴。”孙妙青放下茶盏,“但今夜之后,春熙殿的门槛,就要被踏破了。”
青珊心思更细,立刻明白了孙妙青的意思。
“娘娘是说,今夜风头太盛,会招来嫉恨?”
“不是会,是已经。”孙妙青看着烛火,火苗在她瞳孔里跳跃,“皇后那把刀,磨得锋利得很。她今夜不会朝我们砍过来,因为那太明显,会落人口实。”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
“但她会找一块更软的磨刀石,来试试刀锋。”
春桃还是不太明白,青珊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娘娘的意思是……碎玉轩?”
***
景仁宫的空气,冷得能结出冰来。
皇后已经卸了妆,只着一身家常的凤穿牡丹常服,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银剪子,一下一下地剪着烛花。
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忽明忽暗,映得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也晦暗不明。
剪秋和江福海跪在
“都瞧见了?”
良久,皇后才开了口,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奴才瞧见了。”江福海答道,“春熙殿和延禧宫,今夜是……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皇后冷笑一声,手里的剪子“咔哒”一声,将烛芯剪得太短,火苗猛地一缩,殿内暗了一瞬。
“一个拿捏帝王心术,一个揣摩男人心思,倒是好一对会唱双簧的好姐妹。”
她将银剪子扔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本宫原以为,那个孙妙青不过是有几分小聪明。如今看来,是本宫小瞧了她。”
剪秋大气不敢出。
皇后静默了片刻,忽然开口。
“碎玉轩那位,最近如何了?”
江福海连忙回话:“回娘娘,菀嫔一直称病,闭门不出。除了她的心腹流朱,谁也不见。”
“病了?”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撇着茶叶,“病得倒是时候。”
她呷了一口茶,又缓缓放下。
“本宫听闻,她父亲甄远道,最近在吏部,似乎有些不顺遂?”
江福海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是,听闻是为了一桩陈年旧案,被人参了一本,皇上把折子留中了。”
“哦?”皇后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只是那笑意,比殿外的夜风还要凉。
“既然菀嫔病着,想来是思念家人了。这做女儿的,最是牵挂父母。”
她看向江福海,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吐信。
“去,把这个消息,想个法子,‘不经意’地传进碎玉轩。”
“让菀嫔好好‘养病’。”
江福海重重点了个头,腰弯得更低,将自己的身影缩进宫殿的阴影里。
“奴才遵旨。”
***
延禧宫内,安陵容坐立难安。
殿里烧着上好的香料,暖意融融,可她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手心里攥着的丝帕几乎要被汗浸透。
桌上,皇帝赏下的白玉如意和一匹匹光华流转的蜀锦,就那么随意地堆着,换做往日,她定要一一看过,细细抚摸,可现在,她一眼都顾不上。
她已经打开衣柜换了三套寝衣,从月白的软绸到烟霞色的轻纱,每一件穿在身上,对着镜子一照,都觉得不妥。
不是这里太素,就是那里太艳。
皇上真的好久没看她了。
宝娟终于忍不住上前按住她又要去解衣带的手。
“小主,我的好小主!您快别折腾了,您穿什么都好看,再换下去,天都要亮了!”
安陵容抚着自己滚烫的脸颊,一颗心擂鼓似的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今夜发生的一幕幕。
孙姐姐那道石破天惊的“鲤鱼跃龙门”,
她自己那支豁出一切的“墨舞”,
还有皇帝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这一切,都像一场太美太不真实的梦。
她抓住宝娟的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宝娟,你说……皇上他,真的会来吗?”
宝娟用力回握住她冰凉的手,重重点头:“会!一定会的!小主今夜光芒万丈,奴婢在殿外远远看着,都觉得移不开眼,更何况是皇上呢!”
就在这时,殿外庭院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小太监拉长了调子,高亢尖细的唱喏声,划破了宫苑的宁静。
“皇——上——驾——到——”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安陵容的脑门上。
她浑身一颤,刚才所有的胡思乱想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要出去接驾。
提着裙摆快步迎了出去,动作急得险些绊倒。
她跪在冰凉的殿门外,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拂过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却怎么也降不下她心头的火热。
一双明黄绣金龙的龙靴,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她不敢抬头,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叹。
“地上凉。”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伸了过来,不容拒绝地托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
安陵容顺着那股力道站起身,这才敢偷偷抬眼,正对上皇帝含笑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白日里的威严和沉郁,只剩下纯粹的欣赏和温存,像是被江南丝竹浸润过的湖水,让她几乎要溺毙其中。
“不必如此紧张,”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朕又不是老虎。”
他松开手,转而牵住她的,引着她往殿内走。
“朕还在回味你的那支舞,那幅画。”皇帝的脚步很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她听,“画得好,舞得更好。”
安陵容的心跳得更快了,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只能低着头,任由他牵着。
进了内殿,皇帝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赏赐,笑了笑:“喜欢吗?”
安陵容呐呐地点头:“喜欢……谢皇上恩典。”
“喜欢就好。”皇帝拉着她坐到榻边,亲自为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她又是一颤。
他凝视着她,眼神深邃。
“今夜,延禧宫的月色,比澄怀园的更美。”
安陵容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了。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