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堂入职培训课(2/2)
孙妙青继续道:“咱们初来乍到,没有根基。这春熙殿,就是咱们唯一的立足之地。若是自己地盘上的人心都聚不拢,那才是真正的四面楚歌。”
她心中闪过华妃在翊坤宫里一呼百应的模样。
那位年主儿的手段虽狠辣,但对忠心于她的下人,赏赐之丰厚也冠绝后宫。
收买人心,是最划算的投资。
“这么一来,‘仁厚’的名声传出去,太后听了,只会觉得我感念恩典、懂得体恤下人。”
“底下的人拿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嘴上不说,心里能没一杆秤?日后,谁想在咱们春熙殿的地面上动手动脚,他们,就是咱们的第一道防线。”
春桃的眼睛瞬间亮了,恍然大悟。
“奴婢明白了!”
“就是这个理。”孙妙青满意地颔首,将手炉轻轻放回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是敲在两个丫鬟的心上。
“去吧。”
孙妙青看着春桃,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记着,话要说得漂亮,赏钱,更要给得敞亮。”
第二天一早,春熙殿的气象便焕然一新。
洒扫庭院的小太监腰杆挺得笔直,扫把挥舞得虎虎生风,见了人,远远就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奉茶的宝珠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连端上来的茶,似乎都比往日更香醇些。
人心就是杆秤,你给的是银子,他们还回来的是实实在在的舒坦和体面。
孙妙青坐在妆台前,由着青珊为她梳理长发。这丫头手巧,昨日得了赏,干劲更足了。
“小主,您瞧这支碧玉簪子如何?衬您今天的衣裳。”青珊捧着一支通透的簪子,满眼都是欢喜。
孙妙青从镜中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青珊以为她不喜,心里一紧,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些。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刚听来的消息说出来,这可是她特意去御膳房领早点时和同批进宫的宫女聊来的,总得在新主子面前表表功。
“小主,听说……昨儿夜里,安答应去养心殿侍寝,被皇上给退回来了。”青珊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
春桃正在一旁擦拭那只鎏金手炉,闻言“呀”了一声,手里的帕子都差点掉了。“真的假的?退回来?这、这得多丢人啊!”
青珊见小主没呵斥,胆子大了些,继续道:“千真万确!伺候安答应的宫女脸都白了,小沛子一大早就去敬事房了,听说,安答应在皇上面前抖得跟筛糠似的,话都说不全。皇上不耐烦,直接叫人送回去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微妙的幸灾乐祸和一丝自己人才能有的得意。
“只是可惜了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青珊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碧玉簪插入孙妙青的发髻,一边补充道,“后来,皇上又召了余答应前去,养心殿里,那位可是唱了一夜的昆曲呢。”
孙妙青心中毫无波澜。
安陵容怕得罪人,性子本就怯懦,第一次面圣紧张到失仪,被退货是意料之中的事。至于余莺儿……不过是倚梅园雪夜里,一个冒名顶替的代唱罢了。
皇上喜欢的就是她提供的情绪价值和类似纯元的嗓子罢了。
这后宫,就像一个巨大的项目组。皇后是项目经理,推了个新人(安陵容)上去给大老板(皇帝)做汇报,结果新人业务能力不过关,当场被毙。而另一个实习生(余莺儿),因为偶然唱对了老板喜欢的歌,阴差阳错就得了赏识。
真是……熟悉的职场味道。
“那安答应如今怎么样了?”孙妙青淡淡开口,从镜子里看着身后两个丫鬟的神情。
春桃一脸同情:“还能怎么样,这会儿怕是躲在宫里哭呢,往后在宫里都抬不起头了。”
青珊则撇了撇嘴,显然觉得安陵容是自作自受。
孙妙青拿起一支眉笔,轻轻描摹着眉形,话却是对着春喜说的:“春喜。”
一直安静立在角落的春喜立刻上前一步:“奴婢在。”
“去库房里,挑些新贡的点心,备一份礼。”
春桃和青珊都愣住了。
“小主,咱们这是要……”春桃不解地问。
孙妙青放下眉笔,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们:“咱们一会去延禧宫,探望安答应。”
“啊?”春桃的嘴巴张成了个小小的圆,“她现在正是晦气的时候,旁人都躲着她还来不及呢,咱们怎么还上赶着去?”
孙妙青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们记住,炭,要送到雪里,才最暖人心。”
“锦上添花的人太多,不缺我们一个。可雪中送炭,一次,就能让人记一辈子。”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清明。
“再者说,我倒想亲眼瞧瞧,这位安答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能隐忍到最后,联手甄嬛扳倒了皇后的人,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现在去结个善缘,这笔投资,稳赚不赔。
翊坤宫内,地龙烧得滚烫,熏得人脸颊阵阵发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又霸道的暖香,是皇上独赐给华妃的欢宜香。
华妃斜倚在铺着金丝软枕的榻上,手上拿着玉轮滚脸,旁边坐着丽嫔。
她指上戴着长长的赤金护甲,尖端镶着血红的宝石,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下,折射出森然又冶艳的光。
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更是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儿,拖着长长的尾音。
丽嫔:“听说妹妹会唱昆曲,皇上可喜欢听了”
曹贵人接话”皇上忙于朝政,听妹妹唱上一曲最能舒心了难怪皇上这么喜欢妹妹呢“
华妃似乎轻笑了一声,那声音腻得人发慌。
哦?那余妹妹都会唱什么曲啊
底下坐着的余答应,闻言连忙从绣墩上起身,福了一福,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
“游园惊梦。是嫔妾父亲教的”
华妃满脸得意的问“那《完璧归赵》会唱吗?”
余答应一脸茫然,显然没听懂这其中的机锋,呐呐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噗嗤——”
一旁的丽嫔最先反应过来,竟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手里的帕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神里满是赤裸裸的轻蔑。
曹贵人端着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嘴角的笑意却恰到好处。
她柔声接过了话头,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
“这曲子,还得是安答应自己来唱,才能唱出那份情肠动人娓娓道来的味道来呢。”
华妃直起身子,榻上的金丝软枕被她随手挥开,凤眼斜睨着曹贵人,眼角眉梢尽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与张狂。
“皇后娘娘可真是费尽了心思,调教了那么久的人,临了临了,却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来!”
丽嫔笑得花枝乱颤,抚着胸口直喘气:“可不是嘛!听说在皇上面前抖得跟筛糠似的,这哪是侍寝,这是去御前领罪呢!”
一时间,翊坤宫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只是这快活里,掺着尖酸的刻薄,与对另一人失意的无情狂欢。
延禧宫偏僻,风雪为这冷宫更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萧瑟。
翊坤宫里的笑声有多张狂,延禧宫的西配殿就有多死寂。
孙妙青带着春喜,提着食盒,踏入殿门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酸腐和尘埃的冷气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
伺候的宫女太监早已不知躲去了哪里,偌大的宫殿,竟连一盆像样的炭火都没有。
这里,仿佛是被整个紫禁城遗忘的角落。
人还没走,茶已经凉透了。
孙妙青的目光扫过角落里一盆彻底开败了的花,花瓣枯萎卷曲,如同被火燎过。
再往里走,窗边坐着一个单薄的影子。
安陵容。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发间首饰被摘得干干净净,正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什么。
窗外灰白的光线映着她的侧脸,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听到脚步声,她像一只受惊的林中兔子,身体猛地一颤。
指间的针尖,瞬间扎进了指腹。
一滴饱满的血珠沁了出来,在她苍白的指尖上迅速晕开,红得刺眼。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慌乱地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是孙妙青时,她眼中的惊恐,化为了更深的茫然与局促。
“妙……妙常在……”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却因久坐而双腿发麻,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春喜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地上凉,坐着吧。”孙妙青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她走上前,目光落在安陵容脸上。
“听说你身子不适,我特来看看你。”
安陵容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世上竟还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来探望她。
她抬起眼,看着孙妙青,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你不必安慰我。”安陵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全宫里的笑话。”
孙妙青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对身后吩咐道:“春喜,把食盒放下。”
春喜应声,将食盒放在一旁满是灰尘的小几上,打开了盖子。
里面并非什么名贵补品。
只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莲子羹,和几样做得极其精致的苏式小点心。
那股温润的甜香,瞬间冲淡了屋里的霉味,硬生生在这片死寂里,带来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
安陵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那些食物上,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孙妙青终于开口,声音不带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宫里的女人已经够苦了,何必再互相为难呢?”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安陵容的心里。
她想起了翊坤宫里那些毫不掩饰的嘲笑,想起了伺候自己的宫女太监今早看她时,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凉与恨意涌上心头。
“她们……”安陵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们在翊坤宫里,都在笑我,对不对?”
孙妙青没有否认。
她只是淡淡地反问:“笑你的人多了,你,在意得过来吗?”
安陵容沉默了。
是啊,在意得过来吗?
“宫里的消息,有真有假。”孙妙青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绣绷上。
那上面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针脚细密,干净素雅。
只是花瓣的边缘,被刚刚那滴血染上了一点突兀的暗红。
像一滴泣血的泪。
“但有一点是真的。”孙妙青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直视着她的眼睛,“皇上对华妃的宠爱,已大不如前了。”
这话让安陵容心中猛地一跳,竟涌起一丝病态的快意。
原来那个高高在上,可以随意嘲弄自己的女人,也并非高枕无忧。
“她们都说,我完了。”
良久,安陵容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自嘲的低语。
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这宫里捧高踩低,你越是在意,她们的嘴就越是刻薄。”孙妙青将那碗莲子羹推到她面前。
“皇后娘娘……她也不会再管我了。”安陵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绣绷上,将那点血色浸染得更开。
项目经理(皇后)对搞砸了汇报的新人(安陵容),已经彻底放弃,任其自生自灭。
这很正常。
孙妙青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在残酷职场竞争中被首轮淘汰,心灰意冷的实习生。
有才华,但性格太软,心理素质不过关。
这样的人,要么就此沉沦,要么……就需要一个能看到她价值的,新的“老板”。
“皇后娘娘要推的人很多,不止你一个。”孙妙青淡淡开口,话语很现实,甚至有些残忍。
“是我……是我让娘娘失望了。”
“皇后举荐你,本就是一场赌博。”孙妙青的语气很平淡,“赌输了,无非是回到原点。这,有什么可怕的?”
她没有像甄嬛那样说些“姐妹扶持”的空话。
因为她知道,对一个已经坠入深渊的人来说,廉价的安慰毫无用处,甚至是一种侮辱。
你得给她一根能往上爬的,实实在在的绳子。
安陵容的哭声一滞,她抬起一双泪眼,不解地看着孙妙青。
孙妙青的目光平静而锐利,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在评估一件蒙尘商品的价值。
“你的绣工,冠绝后宫。”
“你的声音,也很好听。”
“这些,都是你的本钱。”
安陵容彻底愣住了。
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对她说话。
不是夸她温顺,不是赞她懂事,而是用“本钱”这样直白又陌生的词,来定义她的技艺。
“一次的失败,算不得什么。被皇后放弃,也不代表你就一文不值。”
孙妙青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敲进安陵容的耳朵里。
“关键在于,你自己,还想不想往上走。”
“或者说……”
孙妙青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想不想,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
这四个字,在安陵容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从小到大,她被教导的,就是听话,就是顺从。可面前这个人却在告诉她,可以换个活法。
“我……我不懂。”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孙妙青没有急着解释,而是拿起桌上的莲子羹,亲自递到她手里:“先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热汤下肚,安陵容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她看着孙妙青,眼中是压不住的困惑与渴望。
“你知道这宫里最愚蠢的事情是什么吗?”孙妙青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安陵容摇摇头。
“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孙妙青的话很轻,却字字见血,“皇后不要你了,你就觉得天塌了。可这宫里,又不是只有皇后一个主子。”
“你看余答应,不就是自己抓住了机会?”
安陵容瞪大了眼睛。
“皇上不喜欢紧张怯懦的女人,那我们就学会从容不迫。”
“他不喜欢平庸,那我们就努力变得出众。”
孙妙青握住了她冰冷的手,那温度,让她忍不住一颤。
“我知道你胆子小,我胆子也小。可进了这宫,胆小,是原罪。”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孙妙青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耳语,“你得学会等。”
“等风水轮流转,等时机到来。”
“今天的得势者,或许就是明天的阶下囚。你现在失势,不代表永远失势。关键是,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你,能不能抓得住。”
孙妙青松开手,端详着她。
“妹妹你声音婉转,可会唱江南的小调?”
安陵容下意识地点头:“……略会一点。”
“那就好。”孙妙青站起身,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马上开春,御花园的杏花就要开了。我听说,皇上最爱在那片杏花林里散心。”
“妹妹这些日子,可要好好准备。”
“到时候,一展歌喉,惊艳众人。”
安陵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那团早已熄灭的死灰,仿佛被投进了一颗火星,重新燃起了微弱却滚烫的火苗。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孙姐姐,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们甚至,算不上熟稔。
孙妙青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有安陵容看不懂的深意。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
“是啊。”
孙妙青的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安陵容怔住了。
“都是想在这宫里,好好活下去的人。”
孙妙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冷酷的悲悯。
“你当真以为,我们和翊坤宫里那位,和景仁宫里那位,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安陵容不解地摇了摇头。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现在站得比我们高,能踩着我们取乐罢了。”
孙妙青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今天是你,明天或许就是我。”
“这宫里,从来就没有永远的赢家,只有懂得在泥潭里抓住救命稻草,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的人。”
这番话,比任何安慰都有用。
它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剖开了安陵容所有温情脉脉的幻想,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孙妙青拿起已经空了的食盒,动作不疾不徐。
“记住,恨意是最好的养料。”
“她们的笑声有多刺耳,你的歌声就该有多婉转动人。”
“她们今日如何轻贱你,你来日,就要如何让她们仰望你。”
她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孙姐姐……”安陵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今日之恩,陵容没齿难忘。若有来日……”
“我不要你的感激。”
孙妙青打断了她,声音从门外传来,清冷而坚定。
“我要你,站起来。”
“站到能与我并肩,甚至……更高的地方去。”
“我等着那一天。”
说完,她便带着春喜,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延禧宫的风雪里。
门外寒风呼啸,殿内却死寂无声。
安陵容独自坐在窗边,许久未动。
她缓缓摊开手掌,看着被针扎破的指腹上那点已经凝固的暗红血迹。
疼吗?
好像不疼了。
远处,翊坤宫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像一把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那笑声,那音乐,都成了她耻辱的背景。
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将僵硬的手指收拢,握成了拳。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安陵容的眼中,那点重新燃起的微光,不再是脆弱的火苗,而是淬炼成了一片冰冷而锋利的芒。
她拿起绣绷,看着那朵被血染红的荷花。
真丑。
她想。
等开春,她要绣一朵最美的杏花。
然后,用她的歌声,让这紫禁城里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亲耳听一听,一个笑话,是如何绝地逢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