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话 :茶禅一味(2/2)
他顿了顿,继续道:“忘机茶之妙,在于其生长环境之幽静,更在于品饮时与之契合的那份‘忘机’之心。您带着满身的尘俗机心、功利之念而来,如同以油入水,格格不入。即便强行饮下,也不过是糟蹋了这天地灵物,于您自身,又有何益?不过满足一时虚荣罢了。”
那清客还想争辩,宁瑜目光扫过他,道:“还有这位先生,既为清客,当知风雅在于内修,而非附庸。以机巧之言,助长贪念,岂是雅士所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宁瑜的话语,句句切中要害,如同明镜,照出了富商与清客内心的粗鄙与虚妄。在那股无形的宁静力量压迫下,在那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富商竟觉得自己的那些心思无所遁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阿翎也适时地,将手中那盏未喝完的茶,轻轻倾洒在院角的竹根处。那清冽的茶汤渗入泥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茶的真谛,在于回归自然,滋养生命,而非成为欲望的囚徒。
慧明禅师始终静坐,面带慈悲,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超然物外的宁静气息,与宁瑜的言语、阿翎的举动相互呼应,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场”,让那富商一行人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闯入别人家园、粗俗不堪的恶客。
周围的茶农们也渐渐围拢过来,他们虽不说话,但眼神中的平静与不认同,也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压力。
富商额角冒汗,他看看神色平静的宁瑜和慧明,又看看灵秀不凡的阿翎,再看看那些沉默的茶农,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排场,在此地显得如此可笑与格格不入。他追求的名利、炫耀的资本,在这片宁静的山谷面前,仿佛都失去了重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与自惭形秽感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回颜面,却发现自己词穷理屈。
最终,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色厉内荏地扔下一句:“哼!穷山恶水,能有什么好茶!我们走!” 便带着那群同样灰头土脸的仆从和清客,狼狈不堪地匆匆下山去了,连头都不敢回。
喧嚣散去,忘机谷重归宁静。只有那红泥小炉上的茶壶,还在发出轻微的咕嘟声,茶香依旧清幽。
慧明禅师对着宁瑜微微一笑,颔首道:“宁公子慧心明辨,善巧方便,老衲佩服。”
宁瑜回礼:“禅师过奖。不过是见不得清静之地被俗念污染罢了。扰了禅师清修,还望海涵。”
“无妨。”慧明重新斟茶,“尘埃落定,茶味更醇。二位请再品。”
经过这一番小小风波,宁瑜与阿翎再品这忘机茶,感觉又自不同。那茶汤中的宁静之意,仿佛更加深沉内敛,与周遭的山色、云气、以及方才那场“闹剧”后的平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真正让人体会到何为“物我两忘”,何为“茶禅一味”。
宁瑜心中有所触动,向慧明请教道:“禅师,方才您提及‘茶禅一味’,晚辈愚钝,不知此‘一味’,究竟是哪一味?”
慧明禅师手持茶盏,目光深邃,缓缓道:“茶禅一味,非是茶有禅味,亦非禅借茶显。乃是品茶之心,与参禅之心,本来无二。茶需静品,禅需静参;茶求本味,禅求本心;茶道在于专注当下,禅道在于明心见性。当你在品茶时,能忘却茶之名相,忘却品茶之我,乃至忘却‘忘却’本身,只是全然沉浸于这杯茶带来的色、香、味、触的当下体验,心无所住,念无所缘,此时,茶事即是佛事,品茗即是修行。这超越分别、契入当下的‘一味’,便是茶禅一味。”
他顿了顿,指着院中的茶园、云雾、山石,又道:“岂止茶禅一味?若能以品茶之心观万物,则青山是佛,绿水是法,云雾是袈裟,风声是梵唱。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归于当下一念之清明。此心若静,无处不是忘机谷;此心若染,纵居蓬莱亦喧嚣。”
宁瑜闻言,如醍醐灌顶,心中一片朗然。原来,真正的“忘机”,并非依靠外境,亦非刻意寻求,而是心念的转变,是于一切境缘中保持那份了了分明、如如不动的平常心。茶,不过是唤醒这份觉知的一个契机而已。
阿翎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深奥的禅理,但她能感受到宁瑜和慧明禅师身上那份愈发沉静通透的气息,以及这山谷万物似乎都在诉说着某种共同的真理。她安静地坐着,仿佛也融入这片宁静之中。
下卷
宁瑜与阿翎在忘机谷慧明禅师的茅舍中盘桓了数日。每日里,听禅师谈茶论道,与茶农一起做些简单的农活,品味最质朴的斋饭,心境愈发澄澈空明。那忘机茶的滋味,也仿佛随着心境的提升而不断变化,每一次品饮,都有新的感悟。
宁瑜不再执着于“寻找清静”,而是学习在任何境遇中保持内心的安宁。阿翎也更加沉静,她与山谷中的小动物、花草树木似乎建立了更深的连接,她的纸鹤有时会飞入茶园,停驻在茶树枝头,与清风薄雾为伴,显得格外和谐。
慧明禅师见宁瑜悟性极高,阿翎灵性通透,心中亦是欢喜,将一些自己对于禅茶之道的体悟,毫无保留地与他们分享。
这一日,清晨,山谷中云雾格外浓重,仿佛为万物披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轻纱。慧明禅师邀宁瑜与阿翎至院中观雾品茶。
炉火微红,茶烟与山雾交融,难分彼此。茶汤在白瓷盏中,碧绿清澈,与周遭的乳白形成鲜明对比,又奇妙地融为一体。
“世人皆追求清晰分明,厌恶迷蒙混沌。”慧明禅师看着眼前的云雾,轻声道,“然,清晰有时是局限,迷蒙之中或藏真意。譬如这雾中观茶,茶形模糊,茶香却更显清幽直透;视线受阻,内心反而更加专注当下。有时,放下对‘清楚’的执着,才能在模糊中见到更广阔的天地。”
宁瑜闻言,心中了然。这如同禅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真正的智慧,往往超越言语形相,需要用心去体悟。过于追求逻辑与清晰,反而可能错过了那不可言传的“一味”。
他端起茶盏,不再去分辨茶的形状、色泽,只是全然地去感受那茶香、那温热、那甘醇的滋味在口中化开的每一个瞬间。他的心,仿佛也化入了这杯茶,化入了这漫山的云雾之中,无分无别。
就在这物我两忘的瞬间,宁瑜的灵识仿佛与整个忘机谷连接在了一起。他“看”到了云雾滋养茶树的生机,看到了茶农们专注采撷时心中的宁静,看到了慧明禅师数十年如一日守候在此的慈悲与定力,也看到了自己和阿翎的到来与离去,如同云雾的聚散,皆是因缘,不着痕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而这“观”的本身,那份灵明不昧的觉性,才是真正的“一味”。
宁瑜睁开眼,眼中神光内敛,气息愈发深沉。他对着慧明禅师,深深一揖:“多谢禅师点拨。晚辈明白了。”
慧明禅师含笑点头,知他已得个中三昧。
阿翎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她看着宁瑜,又看看慧明禅师,脸上露出了纯净而了然的笑容。她肩头的纸鹤,轻轻飞起,在云雾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稳稳地落在宁瑜的掌心,翅羽上仿佛沾染了山间的灵雾,更加灵动非凡。
数日后,宁瑜与阿翎辞别慧明禅师。禅师并未远送,只是站在茅舍前,手持茶盏,微笑目送。
“二位珍重。前路漫漫,勿忘当下。”慧明禅师的声音随着山风传来。
宁瑜与阿翎回身行礼,然后转身,步入下山的小径,身影渐渐被云雾吞没。
走出忘机谷,重回尘世道路,车马人声渐渐入耳。然而,宁瑜与阿翎的心境,却与入谷时已然不同。那份在谷中淬炼出的宁静与觉知,并未因外境的改变而消失,反而如同有了根基地,沉淀在心底。
“茶禅一味,归根结底,是心之一味。”宁瑜对阿翎轻声道,“不在于身处何地,从事何事,而在于面对一切境遇时,能否保持那颗了了分明、如如不动的心。若能如此,则行住坐卧,无不是禅;柴米油盐,无不是道。这忘机谷的茶香,已非鼻端之嗅,而是心中常驻的清明。携此心而行,则人间处处皆可忘机。”
阿翎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回望那云雾缭绕的山谷,眼中再无留恋,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忘机”,已被她带在了身边,融入了生命的每一个当下。
二人身影,伴着远山近树的寻常风景,继续前行。他们的步伐从容,心神安宁,仿佛无论走到哪里,都自带一片宁静的“忘机谷”。而这关于茶、关于禅、关于心性的领悟,也必将随着他们的脚步,如茶香般悄然弥漫,启迪更多在红尘中寻觅心灵归宿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