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话 :金石良言(1/2)
上卷
长乐郡往南,水脉纵横,舟楫往来如织。这一日,宁瑜与阿翎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欲往一处名为“墨砚川”的支流沿岸小镇,访一位擅制古琴的故友。
舟行碧波上,两岸青山如黛,偶有渔歌互答,鸬鹚掠水,一派江南水乡的恬淡风光。阿翎坐在船头,赤足轻轻拨动着清凉的河水,手中一只纸鹤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不时对着纸鹤低语,或是侧耳倾听风中传来的、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声响。
宁瑜则立于船尾,手持竹篙,偶尔轻点河岸,调整方向。他青衫磊落,目光沉静,欣赏着沿途景致,体内灵气自然流转,与这天地间的山水清灵之气隐隐相合。
行至一处河道拐弯,水流稍急,前方出现一座横跨两岸的石拱桥。那桥古朴苍劲,桥身爬满青苔,桥洞下水流潺潺,回声清越。桥畔有一小镇,白墙黛瓦,错落有致,炊烟袅袅,想来便是墨砚川沿岸的市镇之一。
然而,就在小舟即将穿过桥洞之时,宁瑜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感受到一股极其隐晦,却又异常沉重的“滞涩”之意,萦绕在石桥周围。这并非水流或风水的问题,而更像是一种……凝固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胶质,阻滞着某种流动的东西。
阿翎也似乎有所感应,收回了拨水的足,站起身来,望向那石桥,眼中流露出些许不适。她手中的纸鹤,翅膀也微微僵硬了一下。
小舟轻盈地穿过桥洞,并未受到实质阻碍。但就在穿过的那一瞬,宁瑜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饱含沧桑与执念的叹息,直接响在心底。这叹息并非鬼魅妖邪,倒像是一件古物历经岁月沉淀后,残留的强烈心绪。
“此地有异。”宁瑜轻声道,将小舟缓缓靠向岸边码头。
码头不大,停泊着几艘渔船和货船。船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却并非闲话家常,而是面带忧色,低声议论着什么。
“唉,这‘言灵桥’近来是越来越邪乎了……”
“可不是吗?王老五家的船,前天过桥时莫名其妙就搁浅了,检查了半天,船底连块石头都没蹭到!”
“李秀才更惨,不过是过桥时随口抱怨了句生意难做,回去后竟真的一笔买卖都谈不成了,像是走了背字……”
“都说这桥成了精,专跟人过不去……”
宁瑜与阿翎对视一眼,走上前去,向一位看起来较为年长的船夫拱手问道:“这位老哥,叨扰了。方才听诸位提及这‘言灵桥’,不知有何典故?在下与小妹途经此地,颇感好奇。”
那老船夫见宁瑜气度不凡,阿翎纯净灵秀,不似歹人,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两位是外乡人吧?有所不知,我们这镇子,原名‘石语镇’,就是因为这座古桥。传说这桥是前朝一位名匠所建,桥成之日,他曾言此桥能‘辨人心,鉴真言’。原本只是个传说,大家也没当真。可近几个月来,这桥……唉,仿佛真的应了那名匠的话!”
他指了指石桥,心有余悸:“如今镇上人都叫它‘言灵桥’。但凡有人心怀恶念、口出妄言或是敷衍欺骗之语从桥上过,轻则诸事不顺,重则当场便会遇到些古怪。比如商贾虚报价格,过桥时秤杆莫名折断;夫妻口角后负气过桥,回家后竟发现锁孔被锈死……诸如此类,越来越多。现在大家过桥,都小心翼翼的,不敢乱想,更不敢乱说。”
“竟有此事?”宁瑜目光再次投向那苍古的石桥。他能感觉到,那股“滞涩”之意,并非主动害人,更像是一种……过于严苛的“规则”之力,在甄别、反应着过往行人的心念与言语。
“镇上的耆老和官府没想想办法吗?”宁瑜又问。
“怎么没想?”另一名船夫插嘴道,“请过和尚道士来做法事,可人家都说这桥无妖无邪,只是‘道理’太重,他们管不了。官府也来看过,查不出所以然,总不能把这座几百年的大桥给拆了吧?”
正说着,桥上走来一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书生,衣衫略显寒酸,手中紧握着一卷书,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背诵文章,但眉宇间充满了焦虑与不自信。
当他走到桥中央时,许是心神不宁,脚下被一块略微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手中的书卷脱手飞出,“噗通”一声掉进了桥下的河里。
书生大惊,慌忙扑到桥栏边,只见那书卷在水中迅速浸湿、沉没。他脸色瞬间惨白,捶胸顿足,几乎要哭出来:“完了!完了!这可是我借来备考的唯一孤本!明日就要归还,如今……如今可如何是好!莫非我刘彦真就如此时运不济,连圣贤书都厌弃于我?”
他这番话,本是情急之下的抱怨。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宁瑜清晰地看到,桥上似乎有无形的波纹荡漾了一下,一股更加沉重的“滞涩”之力笼罩了那书生刘彦。
刘彦只觉得浑身一沉,仿佛背负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心中的沮丧与绝望更是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宁瑜见状,不再迟疑,对阿翎示意一下,两人快步走上桥去。
“这位兄台,何事如此惊慌?”宁瑜来到刘彦身边,温声问道。
刘彦见有人询问,又是生面孔,更是悲从中来,带着哭腔将书卷落水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小生刘彦,寒窗十载,只为此次秋闱。如今连借来的经义都失了,岂不是天意阻我功名?”
宁瑜看了一眼桥下河水,那书卷早已不见踪影。他并未急于施法打捞,而是对刘彦道:“刘兄,书卷落水,固然可惜。然圣贤之道,在乎于心,而非仅限于竹帛。兄台方才之言,似有怨天尤人之意,此于身心、于时运,恐皆无益。”
刘彦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只是小生心中实在惶恐不安。”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华贵、大腹便便的商贾,带着两个仆从,大大咧咧地走上桥来。他见刘彦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听到宁瑜的话,嗤笑一声,对仆从道:“瞧这穷酸样,定是考不上功名,在这里怨天尤人。读书有什么用?不如像老爷我这般,懂得‘变通’,方能家财万贯!” 他话语中的“变通”二字,带着明显的市侩与狡黠。
然而,他话音刚落,腰间悬挂的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那系着的丝绳竟毫无征兆地断裂,“哐当”一声,玉佩摔在桥面的青石板上,顿时裂成了几瓣。
商贾傻眼了,心疼得脸都扭曲了,蹲下身去捡拾碎片,气急败坏地骂道:“这……这破桥!真是邪了门了!”
宁瑜微微摇头。这“言灵桥”果然名不虚传,它对心念与言语的反馈,直接而迅速。刘彦的怨怼引来心绪沉滞,商贾的刻薄与虚伪招致财物损失。
阿翎轻轻拉了拉宁瑜的衣袖,指了指桥身,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摇了摇头。宁瑜明白,她的意思是,这桥本身似乎在“倾听”,并且以其固有的、近乎僵化的“道理”在做出反应,无法用寻常的沟通方式交流。
宁瑜沉吟片刻,对尚未离去的刘彦道:“刘兄,书卷已失,懊悔无益。不若随我下桥,寻一处安静所在,将从前提炼的经义心得,重新默写整理一番?或许,这并非劫难,而是促使你将学问真正内化于心的契机。”
他的话语平和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效果。刘彦看着宁瑜清澈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慌乱竟莫名平息了几分,觉得此言大有道理,点了点头:“先生指点的是。是小生方才失态了。”
三人一同走下石桥。说来也怪,一离开石桥范围,刘彦便觉得身上那无形的重压瞬间消失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虽然失去书卷的遗憾仍在,但那股绝望之感却淡去了不少。
宁瑜又看向那还在桥上为碎玉痛心疾首的商贾,朗声道:“这位员外,财富虽好,然取之有道,方能长久。言语刻薄,心念不正,恐非持家兴业之福。”
那商贾闻言,抬头看了宁瑜一眼,见他气度不凡,又想起方才玉佩莫名碎裂的诡异,心中也是一凛,嘟囔了几句,终究没再说什么,带着仆从匆匆下桥去了。
中卷
宁瑜与阿翎随着刘彦,来到镇中一家简陋的茶馆坐下。刘彦家境贫寒,这茶馆已是他能找到的最为清静的所在。
落座后,刘彦依旧愁眉不展:“先生好意,小生感激。只是那经义孤本,内容艰深晦涩,小生虽曾研读,却也未能全然领会,更遑论默写全本了。如今……唉,怕是难了。”
宁瑜为他斟上一杯清茶,缓声道:“刘兄,你可知那‘言灵桥’因何而异?”
刘彦摇头:“镇上皆传,是桥成了精。”
“非也。”宁瑜目光深邃,“依我之见,此桥并非成精,而是承载了过于沉重的‘道理’与‘誓愿’。”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建造此桥的名匠,必是位心性高洁、笃信‘真言’力量之人。他将毕生对‘诚信’、‘真实’的追求与信念,倾注于筑桥的每一块石材、每一道工序之中。岁月流转,这股强烈的意念并未消散,反而与桥身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场’。此‘场’不辨妖邪,只鉴人心。它依照那名匠最初设定的、近乎绝对的‘真言’准则,对过往行人的心念言语做出反应。”
“过于绝对的准则?”刘彦有些不解。
“便是要求人心如镜,言语如金,不容丝毫虚伪、怨怼、恶念与动摇。”宁瑜道,“那名匠的本意或许是好的,望人向善求真。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人心复杂,世事多变,岂能事事时时皆合于至理?这桥的‘道理’太过刚硬,缺乏圆融与体谅,如同过于锋利的刀剑,虽能斩断虚伪,却也容易伤及本身并无大恶,只是一时迷惘或软弱的寻常人。刘兄方才的抱怨,商贾的刻薄,皆因此受扰。”
刘彦听得怔住,细细思量,觉得宁瑜所言,似乎比“桥精作祟”之说更近本质。“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任由这桥继续‘惩戒’镇民吧?长此以往,人人自危,镇子岂不成了毫无生气的‘慎言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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