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荒庙血痕(2/2)
他用小镊子,极其谨慎地将那被污物团团包裹、几乎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夹住,一点一点往外清理、牵引。过程缓慢而恶心,凝固的泥沙簌簌落下,混杂着暗红发黑的腐物。
渐渐地,那点温润的光泽清晰起来。
当最后一点糊住大头的泥壳被剥离,借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半截精致之物,落入了李墨轩摊开的白色绢帕之上。
断簪!
材质是上等的和田青白玉,色泽温润,白中隐隐透着一抹极其含蓄内敛的青意,如同深秋静潭的水色。簪头部分已然断裂,断口处有明显陈旧性的崩茬,残留的部分打磨得极为圆润光洁,线条流畅优雅。
簪尾,在靠近断口处,刀工精细地阴刻着一行极小的楷书,字字清晰:
“万历年廿玖年造”。
簪尾落款刻着年号……这是御用之物?还是仿制?怎会出现在一个低贱乐户口中?
李墨轩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向孙秉正。孙秉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半截青白玉簪,尤其是那行明确无误的纪年铭文——万历二十九年!
那是整整八年前!
一桩八年前的宫室秘藏?与今日荒庙横尸之间,究竟埋着怎样一条诡谲的线索?
就在这时——
“啊呜!”
一声混合着极度焦躁、愤怒与某种解脱般嘶鸣从供桌旁响起!是那只靛蓝巨猴!
它如同失控的旋风,猛地从地上弹起,庞大的靛蓝色身体狠狠撞开那尊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泥塑神像!泥胎早已干裂腐朽,经此一撞,“哗啦啦”碎泥块簌簌崩落!
“孽畜!”张千以为它要发狂,暴喝一声拔刀!
“等等!”孙秉正厉声喝止!
就在神像被撞得一歪的瞬间,那早已失神的、被尘土糊死空洞的眼窝深处,竟然……
倏地爆开两团极其妖异、艳丽得近乎烧灼的——红光!
那光芒瞬间穿透弥漫的尘埃光束,如同两颗燃烧的凝固火焰!是眼睛?!
不!
“咔吧!”“咔吧!”
两声细微却清脆的崩裂声响起。
只见那猴子前爪异常灵活且粗暴地,闪电般探入神像坍塌破碎的眼窝深处!爪尖抠挖抠挖!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刮擦声,紧接着又是两下极轻的剥落声,如同剥落两颗成熟的浆果!
它猛地抽回前爪,摊开掌心,伸向提着灯笼的张千眼前!
灯光摇曳,清晰地照亮了它沾满灰泥、指缝乌黑的掌心上那两团拳头大小、凝固跳跃的——
妖红!
浑圆!无瑕!鸽卵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浓郁、纯粹到令人窒息的血红色!仿佛内里蕴藏着两团永不熄灭的血色火焰!切割成异常工整完美的多面棱体,每一道棱线都折射、汇聚、迸射着牛角灯笼那昏黄光线,化作千万道刺目、冰冷、又无比炽烈的血芒!如同冥河之底凝结了两颗泣血的星辰!
红宝石!鸽血红宝石!而且是两颗大小、光泽、切割都几乎完全一致的稀世珍宝!
红光照亮了大半个破败的庙堂,也照亮了李墨轩瞬间因极度震惊而失去血色的脸!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目光死死黏在那两团燃烧的妖红之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嘶哑:
“大…大人!这…这是点…点翠珠!金镶点翠!只有…只有皇…教坊司!内廷赐下才能配用的御用之物!采的是西域火州最顶级的鸽血红宝!凡乐户…贱籍…私藏此物,按《大明律》……” 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心。
《大明律》·刑律·盗制书等》:“若有官私应禁兵器,及禁书、天文图谶、应禁之物,……若伪造、贩卖、及乐人收藏者……皆斩。”
这两颗鸽血点翠珠,正是要命的禁物!乐户王四,生前不仅接触了八年前的玉簪,更私藏内廷御用珠宝?那两枚珠子镶嵌用的金托片呢?怎会只剩裸石?
王四为何被弃尸于此?杀他,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这要命的珠子?
死寂重新笼罩了破庙,比之前更加沉重,凝固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连外面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减弱了,只剩下灯笼中火烛燃烧发出的轻微爆裂声,还有那两点鸽血妖红投在地面尘埃上的、不断跳动闪烁的诡异光影。
孙秉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在尸体、断簪、宝石之间来回逡巡,如同锋利的刀刃刮过每一寸可疑的痕迹。太蹊跷了!太不合常理!
就在此时,一直负责协助清理尸体的李墨轩,身体微动。他蹲的位置离尸体最近,一直仔细观察着那双交叠压着腹部伤口的手。那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因死亡而变得僵硬、惨白,以一种巨大的力量蜷缩着。
人临死前,紧握不放的东西,往往就是致命的关键!
李墨轩屏住呼吸,强忍着强烈的不适感,伸出双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试图掰开那冰冷僵硬的五指。指骨如同冻住的铁钳,纹丝不动。汗水从李墨轩鬓角滑落,他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加力。
“咯…吱……”
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肌腱撕裂声在死寂中响起。
终于,那紧扣的、沾满污血的手指,一根一根,被硬生生地、艰难地掰开!
五根惨白僵直的手指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了那只青紫色、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掌中心——
小半片被污血和汗渍浸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织物!皱缩成一团,被死者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攥在手心!
李墨轩用戴着手衣布套的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染血的、柔韧的织物一角,将其一点点在掌心铺开。牛角灯笼的光线立刻聚拢过来。
是一块残破的锦帕!仅存掌心大小的一块。
虽然被血污严重沾染,但依然能辨认出边缘精细考究的锁边针脚。更引人注目的,是锦帕残片上,用丝线精心绣出的图案——
一对并蒂莲花!
莲茎相依,两朵饱满的莲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粉红与白色的丝线相互缠绕、过渡,勾勒出莲瓣的娇嫩。虽然颜色被血污覆盖了大半,但那精巧的构图和扎实的针法,依然透露出它的不凡。
绣这幅并蒂莲,需要怎样的用心?
李墨轩的目光锐利地在微弱的灯光下移动着,寻找更多的线索。
找到了!
就在这片残破锦帕的一角,就在那并蒂莲根部盘绕的莲叶掩映之处!
一小片深色的区域,并非污渍,而是用比花瓣丝线更细、更亮的金线,勾勒出的一个字——
“卢”!
一个端正、清晰、笔画遒劲有力的“卢”字!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如同画龙点睛之笔,又像一个沉默而冰冷的注脚,烙印在这象征忠贞、缠绵的并蒂莲旁!
卢?
孙秉正的目光,如同被寒冰浸过的利锥,瞬间钉死在这个金线绣成的“卢”字上!那两点鸽血红宝石妖异的光芒,和这个刺目的姓氏,在死寂破庙的阴暗光影里,形成一种无声却无比尖锐的对峙。腥风自庙外漏风的破洞涌入,带着苇荡深处的彻骨寒意,拂过僵硬的尸体、染血的玉簪、冰冷的宝石、还有这块不祥的锦帕。
“卢……” 师爷李墨轩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声音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洞悉某条阴森伏线般的战栗。
寒鸦惊飞,掠过被鸽血红芒照亮的半塌庙檐,在荒芜的苇海上空拉出一道孤绝的剪影,嘶哑地叫着。
“嘎——嘎——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