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将作监之密(1/2)
数日时光,在汴京秋日疏淡的天光与连绵的阴雨中悄然流逝。皇城东南隅的户部衙门,依旧沉浸在一片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暗流汹涌的繁忙之中。算盘珠的脆响日夜不息,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汐,拍打着堆积如山的案牍卷宗。
崔?身着深绯官袍,端坐于他那间并不宽敞的员外郎廨房内。案头公文依旧堆积如山,但他审阅的速度与重点,已与初来时截然不同。凭借与包拯暗中达成的默契,以及其开封府尹身份所带来的隐性权威,他悄然扩大了审计核查的范围与深度。不再局限于与开封府交接的账目,而是将触角延伸至度支司下辖的、涉及各路州军粮草转运、大型官营物采买、以及各项“羡余”杂税征收与支用的更多核心账籍。
过程远比预想中更为艰难。度支司的账目做得极为老练周全,表面光鲜,数字勾稽严密,难以挑出明显错漏。许多可疑的亏空与核销,被巧妙地分散、嵌套在庞大的正常收支流水中,如同墨汁滴入深潭,瞬间消散无踪。核准的流程文书齐备,签字画押的官员环环相扣,难以追溯到具体的责任人。
然而,崔?与包拯,一个心细如发,洞察秋毫,一个刚正不阿,经验老到。两人一明一暗,配合无间。包拯利用其判户部事的职权,以“复核清点天下财赋”为由,调阅了大量度支司过往的存档副本与核销依据;崔?则以其户部员外郎的身份,深入核查具体账目细节,寻找数字链条中那些极其细微、却违背常理的断裂与扭曲。
线索,如同用最锋利的绣花针,在层层叠叠的锦缎下,一点点地挑出隐藏的线头。越来越多的相似疑点浮出水面:几批由江南东路发往京西某处军州的绢帛,在度支司核销记录中记为“漕船遇风,浸水霉变”,但同期天气记录并无大风,且其他同期同路漕运物资无损;一批用于河北路堤防加固的巨木,核销理由为“山洪冲失”,但核销时间竟早于采伐记录;数笔各州缴纳的“茶盐羡余”,在入账后不久,便以“平抑京师物价”、“补贴漕运损耗”等模糊名目,被快速核准支用,流向难以精准追踪……
所有这些问题的最终核准环节,无论前期经过多少层级的官员流转,其最终落笔签押的笔迹,或直接、或间接,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名字——度支副使,张谦。
此人官居从五品,虽在包拯之下,却是度支司实际处理日常事务的核心人物,手握巨额财赋的审核拨付之权,是名副其实的“计相”心腹,在户部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他年纪不到四旬,面容白净,未语先笑,待人接物圆滑周到,是朝中有名的“能吏”,更因其长袖善舞,与夏竦一党过往甚密,被视为夏相在财政体系中的重要触角。然而,在那张总是堆满和气的笑脸之下,隐藏的却是精于算计、滴水不漏的谨慎,以及笑里藏刀的狠辣。人称“笑面虎”。
崔?的审计动作,虽然极其隐秘,但如此大范围的调阅核查,终究难以完全瞒过在户部盘根错节多年的张谦及其党羽。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已然惊动了这只嗅觉灵敏的“笑面虎”。
这日午后,秋阳短暂地穿透云层,给阴冷的户部廊庑投下几缕稀薄的光影。崔?刚从架阁库核查一批陈年账册归来,廨房外便传来一声温和带笑的通报:
“崔员外郎可在?度支司张副使来访。”
话音未落,身着绿色官袍、面皮白净、笑容可掬的张谦已不请自入,迈着方步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一卷文书,看似随意,目光却在踏入廨房的瞬间,极快地扫过崔?案头那堆明显新近翻阅过的账册,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一闪而逝。
“哎呀,皓月兄,还在忙碌?真是辛苦了!”张谦笑容满面,声音热情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谄媚,又充分表达了上官对下属的“关怀”,“如今你身兼府尹重担,日理万机,还要分心部务,着实不易啊。若有难处,尽管开口,同为户部同僚,张某能帮衬的,绝无二话。”
崔?起身,神色平静地拱手还礼:“张副使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他语气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张谦自顾自在客位坐下,将手中文书放在一旁,笑道:“皓月兄年轻有为,简在帝心,未来不可限量。如今开封府百废待兴,正是大展拳脚之时。这户部账目嘛,繁杂琐碎,多是陈年旧例,按部就班即可,不必过于劳神。”他话语听起来是关心体恤,实则暗含敲打与试探,暗示崔?不必在户部旧账上过于“较真”。
崔?目光微垂,落在案上一份刚刚核出问题的漕粮核销文书上,语气依旧平稳:“府尹之责,在于安民;户部之职,在于理财。皆关乎国本,无分轻重。核对清楚,方能心中有数,不负圣恩。”
张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的暖意淡了几分:“呵呵,皓月兄所言极是,极是。为国理财,自当谨慎。只是……”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这京城之地,水深浪急,各方关系盘根错节。有些旧例,沿袭已久,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为臣者,既要恪尽职守,也需懂得审时度势,顾全大局。很多时候,‘难得糊涂’四字,方能保得官场太平,和气生财嘛。皓月兄以为如何?”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看似劝诫,实则警告意味十足。那“和气生财”四字,更是意味深长,暗示着其背后牵扯的巨大利益网络。
崔?抬起眼,目光清冽,直视张谦那双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眼睛,缓缓道:“崔某愚钝,只知为官一任,上效君父,下安黎民。账目不清,则吏治难清;吏治不清,则民心难安。至于‘糊涂’二字,恕难从命。”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言辞犀利,直接戳破了张谦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表明了自己绝不妥协、一查到底的态度。
张谦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淡去,面色微微沉了下来。他深深看了崔?一眼,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半晌,他才干笑两声,重新拿起那卷他带来的文书,站起身:“既然皓月兄心意已决,那便好自为之吧。部里还有些公务,张某先行一步。”
他拱手告辞,转身离去。那离去的背影,依旧保持着官员的仪态,却透出一股阴沉的冷意。
廨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崔?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张谦方才坐过的位置上,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属于高级熏香的甜腻气息,与他这间充满陈旧纸墨味的廨房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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