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辞职信是举人证 跑路指南是金刚经(1/2)
雪,像是从一本被遗忘的诗集里撕下的碎纸片,一片一片,静静地落着。它们那样轻,那样柔,却又那样冷,覆盖着荣国府的飞檐斗拱,也覆盖着每个人心头那无法言说的荒凉。府里往日那煊赫的、如同烈火烹油般的热闹,早已被这无声的雪与无声的叹息,浸染得只剩下一点温吞的余烬了。
宝玉走的那一日,天色便是这般阴沉。他要去赴那场人世间最荣耀,也于他最是无奈的科举大考。这在他心里,原是一场最盛大的告别。王夫人屋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微响。他走上前,衣袂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风,随即,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那“噗通”一声,像是敲在了王夫人心口最软的那块肉上。
“母亲!”他仰起脸,那张曾经汇聚了贾府所有光华的脸,此刻像一尊失了色彩的玉雕,只有眼睛里有种异样的、燃烧般的平静,“您生我、养我、疼我、怜我,这山高海深的恩情,儿子……儿子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了!”他的声音哽咽了,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决绝,“儿子这一去,别无他念,只有一心一意地做好文章,中得一个举人回来!那时,母亲您欢喜欢喜,身子也健旺,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罪孽,也都可遮遮、盖盖了!”
王夫人的泪,早已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这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孝顺的体己话,熨帖着她焦灼了多年的心。可不知怎的,那话里透出的寒气,比窗外的风雪更甚,一丝丝钻进她的骨缝里。她只能搂着他,哭道:“我的儿!你有这个志气,自然是好的,……只是,只是你苦命的林妹妹看不见,你老太太……她也看不见了哇!”她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宝玉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们若是看见,我这场戏,还如何唱得下去呢?”
辞了王夫人,他又转到李纨与贾兰处。贾兰正襟危坐,还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眼神里是紧绷的、属于这个世界的进取的光。宝玉对他作了个揖,神情竟像个飘然世外的先知,带着悲悯,也带着一丝了然的疏离。
“嫂子放心,”他的语调平缓得令人心慌,“我们爷儿两个,这一去,是必定要高中的。兰儿更有大造诣,将来大嫂戴了凤冠,穿了霞帔,享受那浩荡的皇恩,才知道今日的辛苦,都不是枉费的。”这话像是祝福,却又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他们清晰地隔开。他仿佛在说:“你们且在这红尘中,戴着你们的冠冕,跳你们的舞吧,我要去的,是那无拘无束的远方。”
最后,他走到了袭人面前。这个与他有过最亲密牵连,用尽全部心力想要将他拉回“正途”的女子,此刻哭得肝肠寸断,仿佛预感到这便是生离死别。她的世界因他而构筑,而今,这世界正在她眼前寸寸崩塌。
宝玉看着她,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袭人姐姐,你是好的。日后,千万,千万,要自己保重。出去了,找个安稳人家,好好地,过你的下半生去。”
说完,不等袭人反应,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那东西在昏暗中闪着一种决绝的、冰冷的光。
“你们!你们不是日日、夜夜、年年、岁岁,逼着我找它么?逼着我问它么?逼着我为它生,为它死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愤懑与嘲弄,“喏!还给你们!从此以后,你们也好,我也好,天上地下,再不要提一个‘玉’字!”
只听得“哐当”一声脆响,那东西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那声音,像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众人定睛看去,那地上躺着的,哪里是那块衔玉而诞、通灵温润的命根子?分明是一块色泽呆滞、形貌相似的顽石!
所有人都惊呆了,吓住了,像是被冻僵的雪人,立在原地。袭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空洞的抽气。这一摔,摔碎的是她们十数年的执念,是她们赖以生存的秩序,是她们以为牢不可破的整个世界。这比任何言语的告别,都更彻底,更无情。
贡院的号舍,像一排排沉默的鸽子笼,关着无数躁动不安的、渴望飞黄腾达的灵魂。贾兰坐在其中,眉宇紧锁,下笔如飞,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家族复兴的希望与他个人的雄心。那纸墨间,是他的战场,是他的前程。
而宝玉,坐在他不远处,神情却像是在自家怡红院的书房里一般安详,甚至带着一种游览观光似的闲适。他提起笔,也写了起来。他的才情本是天授,那些经义文章,平日里不屑为之,此刻真要写来,倒也洋洋洒洒,文采斐然。他并非敷衍,他是真的在写,用一种告别仪式般的庄重,在书写他人世间的最后一份答卷。
最后一道题目写完,他搁下笔,长长地、悠悠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吐尽了十九年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得已。然后,在满室学子仍埋首苦战,与文字做最后搏杀之时,他站起身来,整了整那身半新不旧的袍子,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演员,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退了出去,融入了外面广阔而自由的人流里,再也没有回头。
监考的官吏后来清点人数,只觉得奇怪:“那位生得极好、风度翩翩的贾姓考生呢?方才分明还在此处的……”
待到金榜张出,荣国府的名字赫然在上:贾宝玉,中式第七名举人!贾兰,同样榜上有名!
喜报如同长了翅膀,飞也似地传回了那座已被悲云笼罩的府邸。报信的小厮跑得气喘吁吁,声音却尖锐得能划破天空:
“中了!中了!宝二爷中了第七名!兰哥儿也中了!”
整个贾府,像是被投入一颗火星的、将熄的炭盆,猛地爆起一阵短暂而灼人的火光。王夫人正因宝玉失踪而病卧在床,闻听此言,挣扎着坐起,枯槁的脸上瞬间涌上狂喜的红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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