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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弑臣夺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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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批自‘东海’新觅得的女子……此刻安在?”

田盘猝然抬头!惊愕如闪电般劈过他那张年轻但过度压抑而显得苍白的面庞!瞳孔骤然紧缩!喉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扼住——他完全未料到父亲那如同铁索般禁锢着生杀予夺的思绪,竟会在此刻骤然拐入这条幽深歧途!一时间他甚至无法从那沉重血腥的阴谋密网中抽离思绪,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

“皆……皆在城西‘棠棣’别苑。”他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来掩饰失态,调整气息:“……依父亲严命,由宫中退隐之傅母日夜训导,习簪环佩玉、进退跪拜之仪……已月余。再有……再有三月……可……”

田常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指尖却依旧点着那份“鲍牧斥子家耻”的薄绢——像对待一份毫无意义的废纸。他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一批待价而沽的牲畜:“身量七尺以上者……甚好。着府中内掌事女吏,仔细检视发肤。遴选其中青丝浓密如黑缎,腰肢柔韧若初柳者……留二十。其余弃置。”他语调毫无波澜,继续平静地吩咐,“宫中遣来教导礼仪之女史……擅雕梳妆、通晓编钟雅乐者,择其精粹,选两人送入府中。其余粗使婢女……但取其筋骨强健,通晓涤溺洒扫诸杂役,跪伏俯首之态深入骨髓者即可。”

田盘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下颌线绷紧如同利刃边缘:“唯!”

田常的目光却再次凝固,在那跳跃不定的油灯光晕下,深不可测的眼底仿佛映照着遥远宫殿深处无声的厮杀:“宫城之内,新君日常所居之昭阳、广德、兰台三殿,侍奉宫人及执金吾卫士部署名册……”他的话语在此处如同钟摆般骤然凝停了一下,蕴含着极深意味的视线扫过儿子额角新添的一小滴几乎无法察觉的汗珠,那声音愈发低沉下去,“……务须……由尔亲笔勾画,逐一清点。简其冗赘……乃为至要。凡新君所用一应器具、文书出入宫禁……皆需过尔之手!凡有来历不明之人试图安插……或公族子弟、宗妇女官越界干预……”

他语气陡然一沉!如同数九寒天冰河裂开深谷!

“严惩不贷!”

“唯!”田盘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凝重的暗室内激起清晰而短暂的回音。

“去吧。”田常挥了下手。那动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疲惫,又似有对即将到来腥风血雨的倦怠。

田盘挺拔身躯倏然后转,甲叶摩擦碰撞,发出清脆微响。他右手习惯性地扶向腰侧佩剑,却摸了空,动作在半空中极其微妙地顿了一下。随即,他大步向外退去。皮靴底包裹铁钉的硬跟沉稳地敲击在冰凉如镜的青石砖面上,发出节奏分明而又充满压抑力量的“嗒……嗒……嗒”声,如同战鼓的余音,直至他挺拔的背影被屏风后那更加深邃幽暗的回廊彻底吞没。

沉重的桐木门轴发出艰涩的摩擦声,重新合拢。窗外那些被暑气折磨得失魂落魄的鸣蝉,仿佛感受到了室内骤然加剧的无形压力,竟在短暂沉寂后,发疯般集体鼓噪起来!凄厉尖锐的嘶鸣如同耗尽生命最后的狂叫,几乎要撕裂沉滞的空气!

田常独坐在这充斥着浓香与死亡预感的暗室核心。他缓缓向后靠去,身体依偎进那张冰冷硬实的紫檀木凭几中。目光停留在眼前一盏青铜油灯上那跳跃不停的小火苗核心,那一点明黄灼目的亮光仿佛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点燃了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这双布满薄茧与岁月刻痕的手曾签署百万大军的征发令,曾执掌象征至高权威的相印,也曾染上君王之血。此刻,这双手在明暗跳跃的灯影之下,指关节因为长年紧握兵符印信而显得异常粗大凸起。血管如深紫色的蚯蚓蜿蜒盘曲在手背上,清晰分明。灯火不安地扭动摇曳,他凝神注视着这只巨掌的背侧,光影在那虬结的筋脉与指骨缝隙间急速游移变化,似有万钧雷霆被强行按捺于寸掌之间……又似无数道细如蛛丝、闪烁着暗红光泽的血痕……在阴影覆盖的刹那无声漫过……

新君登基的半月后,暮色沉甸甸地压向临淄宫城。深宫内苑一座偏僻殿宇深处。

高大的窗棂将最后一丝残阳的光线切割成细碎的、无力挣扎的余烬,悄无声息沉落。殿内并未及时燃起烛火,光线昏暗如浸入深水。齐平公吕骜独自一人倚靠在身后雕琢繁复却寒冷彻骨的白玉凭几上。他大半个身子都隐没在迅速降临的黑暗阴影之中。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毫无血气可言,如同被反复漂洗后的素帛。浓重的青灰色淤积在他深陷的眼窝之下,更显出未成熟的稚嫩面庞上那种被强行压抑的惊悸和不堪重负的疲惫。他那双过于用力地抓住凭几边缘、指节因紧握而失去所有血色、呈现出骇人青白色的手,在昏暗中无声地颤栗着,泄露出这具年轻躯壳内汹涌澎湃、却无处可逃的恐惧与屈辱的惊涛骇浪。殿内死寂如同巨大的棺椁。

殿门被极其小心地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窄缝。一个躬着背、头几乎垂到胸口的内侍悄无声息地侧身挪了进来,脚步轻得如同狸猫踏过落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息,甚至未曾抬头,只是将一只黄绸包裹、大小如一方玉印的沉重物件,无声地置于齐平公身侧那只触手可及的矮几之上。包裹被揭开了一角,露出,勉强映出其上一角扭曲狰狞、盘踞盘旋的纹饰——

那是两个被刻意放大、扭曲、如同毒兽盘踞的篆文:君敕。

齐平公的目光如同被烙红的铁钎猛然灼烧,骤然死死钉在那“君敕”二字之上!这两个字像毒蛇的獠牙,带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嘲笑,凶狠地刺进他视野的中央!那一瞬,他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骤然被一只寒冰巨手狠狠攥紧!心脏疯狂剧跳如同濒死的雀鸟撞击着肋骨!大颗大颗冰冷的汗水毫无征兆地从额头、鬓角、甚至脖颈间疯狂渗出,瞬间蜿蜒滑落,滚进深衣的领口。

沉重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身后那片更深重的黑暗中响起,如同冰冷的铁槌敲击在凝固的石阶上,一下,又一下,清晰地踏在这位年轻新君骤然崩紧、几乎断裂的心弦之上。田常那高大沉凝、身着深紫色朝服的身影,如同从殿角暗影深处具现化的山岳,一寸寸移入这微光朦胧的殿堂中心,稳稳立定。

他甚至没有屈身行那寻常之礼!

他只是微微抬起了那沉如山岳的头颅。目光如同两道凝聚了千载寒冰的实质,毫无避讳,径直穿透微弱昏朦的光线,赤裸裸地射向凭几上那张年轻、惨白、因为剧烈喘息而微微扭曲的脸庞!那目光深邃平静,不含僭越,不挟挑衅,却带着一种如同俯瞰原野蝼蚁、审视鼎中枯骨的漠然重量!

整个殿宇原本已经凝固如铅的空气,因这穿透性的、如同实质的注视而瞬间被冻结成万载玄冰!

“君上。”

田常低沉平缓的声音在过分寂静、如同死域般的大殿里响彻,如同巨大的冰石投入了寂静的深潭,一圈肉眼无法窥见却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涟漪无可阻挡地扩展开去。

齐平公吕骜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猛一哆嗦!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他仿佛被这一声称呼从噩梦中劈醒,骤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此刻惨状之间的荒诞差距。他如同溺水之人挣扎求生,双手猛地发力,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玉凭几中,想要将自己那具软如烂泥的身躯强撑起来,试图重拾那份早已被碾碎的、身为国君的微末尊严。

但他那徒劳的挣扎只让僵硬的身躯显出更深刻的扭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畏缩战栗。他挣扎的幅度如此之大,以至于额角刚刚滚落的冷汗被甩出几滴,消失在深衣的黑影里。

“齐国……”田常的声音依旧平稳流淌,没有一丝起伏波澜,如同念诵着一卷万古不易、早已镌刻于青铜法典上的金文,“经前番巨变,宫阙染血,举国惊魂。”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冷的铁椎敲击在吕骜紧绷脆弱的神经上,“黎庶惊惧,朝野彷徨,人心尤如惊弓之鸟,所盼者……唯君上一份如霖甘雨,泽被苍生。”他稍作停顿,那冰锥般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穿透年轻君主的每一层恐惧的表象,直抵灵魂的深处,“赦有罪、复其土、赈饥民、赏功勋……此乃收聚离散人心、安定社稷之本,亦是古之明君显大德、保国祚不衰之途。君上年少而英睿,继大统于危难,自当……以此为首务之重。”

吕骜的牙齿死死嵌入下唇之中!微甜带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他全身如同筛糠般颤抖着,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相国……老成谋国……寡人……寡人……悉遵教诲……施……施恩泽……”

“君上有此仁心,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田常微微欠身。那动作精准如用卡尺丈量过,每一个关节的屈伸都遵循着礼制典籍最严苛的标准,挑不出一丝瑕疵。礼毕,他缓缓直起身躯,深紫色的朝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块沉重的、吸饱了鲜血的墨色玉石。他的声音陡然转变!如同一块万载寒冰被沉入沸水,带着一种能冻结骨髓的凛冽森寒:“然……君王之仁心,当止于恩德赏功之境。宽厚……须有边界。”

他话音微微一顿,那双深不可测的瞳孔似乎在昏暗中骤然收缩了一下,锐利得如同寒冰打磨的锥尖,直刺入齐平公那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眸深处,声音如同古老的青铜编钟在雪夜里幽然撞击,冰冷而极具穿透力地敲下最后的重锤:

“刑戮之事,威肃法网!必得如寒冬凛冽朔风,令人闻之而骨寒!睹之而魄丧!方可慑服宵小,镇国定邦!此等杀伐决断的霹雳手段,断非……初登大宝、仁德昭然的新君……所宜亲为!”

田常的目光死死锁住吕骜眼中每一寸因绝望而扭曲颤抖的光晕,声音如同自九幽地府刮来的阴风,低沉而森冷,一字一句宣判着君权之下权力的最终归属:

“刑名,乃社稷重器!亦是污秽鬼魅、阴煞缠绕之渊薮!若让此等染血孽障……污及君上圣明仁德之躯,非社稷之福!齐国万民之福!……此等浊事……由臣代劳!”

田常言罢,并未立刻收回那审判般的注视。大殿深处死寂得如同万古坟墓。只有齐平公那粗重、破碎、带着压抑呜咽的喘息声在大殿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如同垂死的风箱,一次,又一次……

……

寒暑交替,不觉已是五年时光碾过临淄城的宫阙殿宇。

初夏傍晚,相国府深处那座名为“棠棣”的隐秘后院,笼罩在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甜腻花香、蒸腾体热以及一种无形慵懒交织的奇异氛围中。风也懒怠流动,蝉噪被高墙隔绝得若有似无。一池引自宫苑活水的曲池,在暮色中反照着宫殿深处次第点起的灯笼红光。池畔回廊深处,丝竹之声如同被暖风浸泡得稀软无力,时断时续地流淌出来。

田常斜倚在一张巨大的、铺陈着雪白西域驼绒的紫檀卧榻之上。五年专权,岁月似乎并未在他沉凝如铁的眉宇间刻下过多风霜,只在那双眼底增添了更深的、无人可以窥测的阴影。他仅穿一件玄色阔袖单衫,衣襟松散地敞开,露出大片略显松弛的胸膛。两名仅着薄如蝉翼的粉色鲛绡纱衣的年轻女子,身量皆在七尺以上,柔韧纤细如初春的柳枝,乌黑浓密的发丝如瀑布般垂落在象牙色的背脊上。她们一个小心地握着犀角梳,细致地梳理着田常鬓边些许灰白的头发;另一个则用雪白细腻、带着浅淡幽香的手指,轻柔地按压着他粗大指关节周围的穴位,动作温顺得如同抚弄最易惊的鸟儿。

庭院正中,一队同样身姿挺拔、发如墨染、只裹着薄薄湖蓝色纱巾的少女,随着丝竹管弦飘渺的旋律,在氤氲着水汽与花香的暮霭里缓缓舒展身体。她们的动作刻意收敛了力道,慵懒而妖娆,纱巾下饱满起伏的年轻身体在灯光下若隐若现,长臂如柳条摇曳,腰肢款摆如风中蒲草,足尖每一次点地的瞬间,都仿佛带有无声的邀请。

一个身着紫锦、身材略显臃肿、面皮白净无须的中年宦官——相府内管事田禄,躬着几乎对折的身体,快步踩着池边的青石板,来到廊下。他脚步虽快,却竭力不发出丝毫声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他在卧榻前五步处停下,膝盖猛地砸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骨头与硬石碰撞的沉闷声响。他额角汗珠密布,声音因竭力压抑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尖细:

“主上,有……有喜报传至!西厢第五间,洛氏女……诞下一子!母女皆安!”

卧榻之上的田常并未睁眼,仿佛沉溺在丝竹与指尖的抚慰中。他只是微微抬起搁在卧榻边缘的左手食指,随意地、向下虚虚一点。

田禄心领神会,立刻转向侍立榻旁阴影里一名身着青布窄袖服色的年长女史,她手中捧着一卷厚重的、以紫色绶带束起的绢册和一管饱蘸浓墨的玉杆硬笔。

“五月初六亥时初刻,相府棠棣院西厢五间,洛姜氏,诞男丁一名,母子平安,赏金五十镒!”女史干枯平板的声音如同公事记录,随即低头,那管硬笔在绢册上划出沙沙轻响,写下墨迹浓重的“五月初六亥初,西厢五,洛姜——男”。

田禄的头垂得更低,等待下一个指令。卧榻上田常纹丝不动,只有方才那根落下过的食指极轻、极缓地在驼绒垫子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无形的圆圈。

田禄的身体细微地紧绷了一下,立刻更急促地以额触地,额头青石板冰冷的触感清晰传来。他声音更显尖利:“禀主上!东侧暖阁第二间……卫姬氏……刚刚亦……亦有了动静!稳婆言……胎位甚正,当是……产期已至!”他伏跪的姿态卑微如同尘埃,整个身体都因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起来。

田常依旧没有丝毫动作。甚至连梳理鬓发的少女动作也未停顿分毫。只有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只右手,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搓动了一下,仿佛在感受指腹那常年握剑握印形成的、厚重的硬茧。

空气凝固了半晌。只有远处水榭间飘来的丝管呜咽之音和庭院中少女舞动时赤足点在石板上的细微声响。连池水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田禄伏在地上的身躯僵直得如同一块投入冰水的热铁,冷汗汇聚成细流沿着他的额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石地面。

终于——

田常那只始终置于膝上的右手才缓缓抬起,手指弯曲成松散的姿态,如同掸去不存在的灰尘,朝着院中舞动的人群方向随意地挥了挥。那只布满掌纹与象征权力的硬茧的手,在迷离的灯火下划出意义不明的弧线。

舞乐戛然而止!

如同被无形的利剑斩断!鼓点不再响起,琴弦震颤着停留在半途,笛音在半空中骤然逸散。庭院中,那十几名身披薄纱、因骤然停顿的动作而显出惊愕表情的少女们瞬间僵硬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冻结的、诡异的塑像。只有胸口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轮廓,证明她们是活物。一张张娇艳青春的脸上,恐惧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极快地蔓延开来。

那巨大的紫檀卧榻上,梳理发丝的少女停下动作,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捏住了犀角梳,指节发白。那按压指关节的女子,呼吸瞬间屏住,浑身僵硬。

“全都——出去。”田常低沉、不带一丝情感起伏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响起,如同冰凌摩擦。

如同惊雷炸响!田禄如同被鞭子抽打般跳起,顾不上膝盖的疼痛,朝着院门方向连滚带爬跑去!舞伎们如同惊散的雀鸟,提着纱巾下摆,赤着脚,无声而慌乱地挤向院门。连卧榻旁侍立的女史都匆匆卷起名册与笔墨,躬身疾退。梳头按指的两名贴身女子更不敢稍有迟滞,轻轻放下梳子,按着裙角,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曲折的灯火暗影里。

刚才还充斥着丝竹靡靡、女子幽香和妖娆舞蹈的奢华庭院,瞬间只剩下田常一人。巨大的院落空旷得可怕,只有池塘水面上摇曳的灯笼倒影,扭曲动荡如同鬼魂。晚风骤然加大了些许力道,吹过院角的槐树和芭蕉,发出沙沙的低鸣,如同冤魂的窃窃私语。

田常依旧斜倚在铺满厚厚驼绒的紫檀榻上,姿态甚至没有丝毫改变,只有那双深邃得如同暗狱寒潭的双眼,无声地睁开。他的目光穿越一片空荡死寂的花树庭院、水阁回廊,毫无温度地望向棠棣院深处那片灯火通明、人影杂乱、女人们痛苦的呼喊、新生儿的啼哭、稳婆压抑的催促声混杂不堪的暖阁方向。

那些痛苦挣扎的嘶喊,伴随着微弱的、充满新生气息的尖锐啼哭,隐隐约约被夜风断续送来,如同来自另一个飘渺又充满血腥和生机的世界。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

田常逝世于一个暴雨初歇的黄昏。

丧钟低沉轰鸣着,仿佛整座临淄宫城都在为这个最终掌控了它的人微微颤抖。灵堂设在相府正堂,一片触目惊心的素白。数十个身着雪白麻衣、从六七岁到二十出头不等的少年郎,个个眉宇间带着隐约相似的冷硬轮廓,沉默如岩石般跪在巨大的、几乎塞满了整个殿堂的阴沉木棺椁周围。那具沉重、散发着檀木与死亡冰冷气息的棺椁通体墨黑,棺盖尚未合拢。

刚刚从齐国最西陲棘邑快马奔回的田襄子田盘,一身黑麻重孝,风尘仆仆,脸上刻着连夜疾驰带来的疲惫与风霜刻痕。他推开那些默然跪伏、面目模糊的少年郎们,一步步走向肃穆阴冷的棺椁。脚步沉重地踏在冰冷的大理石灵堂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棺内,他看见了阔别仅月余却宛如隔世的人。田常仰卧在无数素白绢帛与珍贵香料之中,身上覆盖着象征其一生权势巅峰的十二章纹紫锦九章衮服,衣袍上金银绣制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栩栩如生。衮服之上,又覆盖着一方玄色镶金边、细密绣着百兽图腾的盖幡。那张素来平静得如同万年寒冰雕刻而成的脸庞,此刻竟显出一种奇特的松弛与疲惫感。唇边那些常年绷紧如石的深刻法令纹似乎平复了许多,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极难捕捉的、似乎终于卸下了所有重负的淡淡痕迹。唯有那双眼睛紧闭着,将那深不可测、曾容纳了半个齐国所有谋划与血腥的寒潭彻底关闭。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沉郁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攫住了田盘的心口!仿佛整个灵堂那沉重的白幡、压抑的香火气和棺椁的阴冷都在向他挤压下来!他微微俯身,骨节粗大的手搭在冰凉的阴沉木棺沿上,目光长久地、仿佛要穿透死亡般地落在父亲那张松懈下来的、显露出某种他从未目睹过的“安详”面庞上。在这死寂的灵堂里,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田盘那被无数甲胄风霜打磨得如同岩石般沉凝的身躯竟不可抑制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咳咳!”一声干涩刻意的咳嗽自身后响起。负责丧仪礼数的相府长史田章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田盘身后半步的位置。他同样一身粗麻重孝,手中捧着一卷新崭的、墨迹尤润的素麻诏书,脸上带着一种被巨大悲痛扭曲后的肃穆,压低了声音:

“少君……国不可一日无相……诸公子亦需……”他的声音如同从磨砂砾石中挤出,话语未尽,但那捧着诏书的手指却如同鹰爪般,有力而迫切地向前送了半寸。诏书边缘卷起的几个字清晰映入田盘眼帘:

“……谥曰成子……”

田盘的目光缓缓从棺内那安详的面容移到那张素麻诏书之上。“成子”两个字,像沉重的铅块砸入眼底深处。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父亲最后一眼。灵堂内外那几十个沉默跪伏在地的少年郎们,整齐划一地微微抬起了头颅。数十道锐利、阴鸷、充满复杂欲望的目光穿透惨白的麻布孝帽下沿,聚焦在这个突然成为他们共同兄长的田盘身上。那些目光中,有审视,有畏惧,有潜藏的野心,如同无形的丝网缠缚上来。

相府长史田章微不可察地向前递出了半步,那卷诏书几乎触到了田盘孝服的前襟。

田盘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没有去接那卷象征着无上权力更迭、由新君吕骜颤抖着盖印签发的诏书。他那双比田常年轻时更为粗粝、指节异常鼓凸、布满征战风霜刻痕的大手,只是稳稳地按在了腰间那柄宽厚、鲨鱼皮鞘上嵌着错金螭纹的青铜重剑剑柄之上!

冰凉的、象征着杀戮与掌控的古剑花纹深深烙进掌心!

他抬起眼皮,那双与棺中人酷似、却仿佛刚刚淬过寒冰、锐利得如开刃神兵的目光,带着重逾千钧的力量,缓缓扫过整个灵堂中每一个白幡覆盖下、孝帽遮掩着的头颅——

无论是棺前跪伏的数十个少年弟弟,还是身后捧着诏书、眼神闪烁的长史,抑或这巨大宅院外、森严宫城内、整个齐国土地上……所有蛰伏的目光!

冰冷如铁石的声音终于自他喉间吐出,清晰地回荡在这片被死亡与新生权力同时笼罩的空间里:

“即日起……襄子田盘……行齐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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