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弑臣夺宫(1/2)
天边刚浮出一丝蟹壳青,沉重的露水便从驿道旁焦枯的野草叶尖砸落,浸润了被无数车辙蹄印反复碾踏、深可没胫的暗红色泥泞。腐烂的稻草混合着某种隐隐的腥膻气味,在冰冷晨雾里固执地弥漫开来。远处,低矮起伏的丘陵在地平线上勾勒出嶙峋而狰狞的轮廓,如同蜷伏的巨兽,将通往临淄的唯一路径挤压得逼仄压抑。
一辆原本裹着华贵锦缎的驷车,此刻那锦缎早已被沿途的荆棘、骤雨、甚至箭矢撕裂得褴褛不堪,湿漉漉地紧贴着车身。车轮碾过泥坑,溅起的黑红泥点沾染了车厢下围斑驳的金漆。车厢内,齐简公颓然坐着。他没有戴冠,散乱灰白的头发紧贴在汗涔涔的额角鬓边。那张曾执掌齐国生杀予夺威仪十足的面孔,如今深深刻满了沟壑般的皱纹,苍白中泛着行将就木的蜡黄,眼窝深陷,两颊塌落,唯有一双眼睛因过度惊恐而向外凸起着,布满了血丝,失神地死死盯着虚空中某个摇晃的点,对车身的每一次剧烈颠簸都抑制不住地猛然抽搐,像一条被丢上滚烫砂石的鱼。他沾满泥污、指节发白的手死死攥着一方同样污秽的黄绢,那是最后几道无法送抵任何封邑的勤王血诏。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濒死的嘶声,胸腔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
车外几声浑浊的嘶鸣,疲惫的马匹在驭者勉强牵引下踉跄着停住。前面,一道被暴雨冲刷得垮塌大半的土坡横亘道中,泥土犹自带着昨日雨水留下的湿痕。
简公眼中那片混沌的绝望忽地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激烈地晃动起来。他几乎是从胡床上扑倒向前,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钩般探出,死死抓住驭者褴褛肮脏、浸透了冷汗的后襟,力量大得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御……御鞅……”简公的声音沙哑破裂,像是从喉咙深处生生撕扯出来,裹挟着滚烫的血气和无可挽回的深悔。“五年前……五年前夏台上……寡人宴请群臣……篝火映着每个人的脸……他……他那时就跪在庭中……当着满朝文武……声声泣血……言田氏有异心……劝寡人……劝寡人早除之……” 他猛地呛咳起来,佝偻的背脊剧烈地牵动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胸腔里疯狂地搅动,咳得整个人都弓了起来,额头青筋暴突。“寡人……寡人竟斥他危言耸听……妖言惑众……笑他痴愚……还将他……还将他罢黜放逐……”每一次停顿都带着撕裂般的喘气,他浑浊的泪水与咳出的、带着血丝的黏液混在一起,流淌过那些深刻污垢的皱纹,冲刷着他君王尊严最后一点残痕,“若……若能听其言……早将那柄悬颈之剑……斩下……何至于此……何……至……于……”后面的话语彻底哽在喉头,只留下野兽濒死般绝望的呜咽和破碎的痉挛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君上!快……快起来!”两个同样形容枯槁、面色土灰的亲随连滚带爬地撞开车厢门,声音抖得几乎走调。他们如同卸一袋破败的谷物,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浑身瘫软的简公从狭窄的车厢里硬生生拔了出来。简公脚上那只象征尊贵的锦鞋早已在颠簸中失落,仅剩一只素袜勉强包裹着瘦削的脚踝,被泥水染得乌黑。那双脚在冰冷的泥泞中本能地蹬踏着,却软绵无力如同新生孩童。其中一个亲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弓背发力,将简公轻飘飘、如朽木般的身体甩到自己同样疲惫不堪的背上。另一个则反手“呛啷”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青铜剑锋闪着濒死的寒芒,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握剑的手青筋毕露,随着他粗重凌乱的喘息,剑尖微微发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疯狂地向道路两旁扫视——雾霭沉沉的枯树,嶙峋如鬼爪的乱石,寂静无声的荒草深处……每一道扭曲的阴影仿佛都蛰伏着淬毒的刀锋。连风掠过枯萎草尖的细微嘶嘶声,都令他的神经绷紧如满弦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
沉重的喘息、皮肉摩擦粗布衣衫的摩擦声、湿透的深衣下摆拖行在泥水里发出的黏腻噗嗤声……这就是此时这死寂驿道上唯一的声音。死亡的气息粘稠得几乎凝固。那道狰狞的土坡就在眼前,湿滑泥泞的坡面在破晓黯淡天光下闪着不祥的暗红水光。
就在背着简公的亲随左脚深深陷入湿滑坡土深处,正奋力拔出另一只脚时——
“哧!”
一道凄厉到了极点的锐鸣猛地撕裂了凝滞沉重的空气!
寒光如电!一道流星赶月般的死亡阴影自前方坡顶矮树丛后无声激射而出!箭镞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令人头皮炸裂!那持剑护卫刚下意识地循声扭过半个身子,只听得“噗”的一声沉闷钝响!带着倒刺的青铜镞尖已从他的皮甲缝隙凶悍钻入,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贯穿咽喉!他整个人被这可怕的力道带得向后猛一仰,“呃……”一声短促得几乎被掐灭的、混合着惊愕与恐惧的呜咽,成为他在人世间最后的绝响。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瞬间凝固的光,身体如同被斩断提线的偶人,直挺挺地向后栽倒!手中的青铜剑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落在腥臭的泥水里,剑身顷刻间被蜿蜒漫出的、尚带体温的浓稠热血浸染。
“杀——!”
坡顶枯槁的茅草和低矮灌木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一片令人窒息、凝结着最纯粹杀意的青铜寒光霎时泼满了整个坡下的视野!数十名身着简陋扎甲、甚至赤裸着上身仅以兽皮蔽体的精壮汉子,仿佛嗅到了鲜血气息的鬣狗群,发出非人的咆哮。他们挥舞着淬毒的长戟环首刀,如同决堤的血色洪流,从坡顶猛扑而下!沉重的皮靴践踏着泥泞腐土,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席卷着令人作呕的浓厚血腥与汗液的酸馊气味,势不可挡地涌向最后背负有齐侯的活人!
那唯一还站着的亲随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喉头的嘶吼被彻骨的恐惧死死堵住,只剩下绝望扭曲的嘶嘶漏音。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他猛地侧转身躯,用自己的脊背和身体去护住背上那瑟瑟发抖、如同幼兽般的君主,全然不顾将整个后背暴露给来袭的矛尖刀锋!然而,他甚至未能完成这个转身的动作,剧痛已然如惊雷般从后背炸开!冰冷锐利的矛尖带着泰山压顶的力量撕裂皮肉,凿断肋骨,野蛮地刺入脆弱的脏腑!生命力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狂泻而出。他眼前猛地一黑,口鼻喷溅出滚烫的血沫,与背上惊惧哀嚎的简公一同重重地、毫无尊严地扑倒在冰冷腥臭的泥浆之中。
简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刺骨的泥水涌入口鼻。额头狠狠撞在一块半埋在泥里的尖锐石棱上,粘稠温热的液体立刻模糊了他的左眼。整个世界支离破碎,泥泞、血腥、无法摆脱的窒息和深入骨髓的惊恐化作巨浪将他彻底吞没。冰冷的泥土和泥浆如沉重的裹尸布死死缠缚着他。透过一片猩红朦胧的血色与肮脏,他模糊地看到无数沾满黑泥与殷红血迹的兽皮靴、散发着森然寒气的戟矛利刃在他身体四周粗暴地踩踏着、碰撞着,构成一个正在急速紧缩、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环。那混杂着浓重汗臭、铁锈和新鲜腥膻的恐怖气味呛入他的肺腑,窒息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徒劳地翕张着嘴唇。
“咯吱……咯吱……”
沉重的皮靴踩踏烂泥的声音,一步,一步,带着无可抗拒的命运之重,异常清晰地逼近,最终稳稳地停在他沾满泥污与血垢的头顶前。一片深紫色的丝质袍角,边缘绣着繁复的云雷纹饰,此刻却被泥浆浸染得污浊斑驳,垂落在简公几乎触到的泥水中。简公的喉头被血块和污泥死死堵住,每一次徒劳的吞咽都带来火烧般的撕裂痛楚,从喉咙深处只能挤出濒死的、含混不清的“嗬嗬”声,他的手指在泥水里疯狂地痉挛抓挠着,指甲深深抠入泥土,留下几道浅薄无用的划痕。
他拼尽了最后一丝生命残余的力气,用骨折般剧痛的脖颈支撑起那颗重如千钧的头颅,血水混杂着灰黑的泥浆从额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蜿蜒而下,流过他浑浊绝望的泪沟。在血与泪模糊的光隙里,他终于看清了那张俯视着他的脸——田常。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毫无波澜,像一张精心锻造、冰冷坚硬的青铜面具,覆盖着拒人千里的绝对威严。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如同千年寒潭,沉静地映照着泥泞中垂死挣扎的君王,里面没有轻蔑,没有快意,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波澜,只有一种彻底的掌控,一种漠视蝼蚁、如同俯视尘埃般的纯粹冷酷。那目光像无形的枷锁,将简公最后一点挣扎的念头彻底碾碎。
“君上,”田常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颤抖或起伏,在这死寂的屠场中清晰地响起,如同宣读一纸早已拟定、无关痛痒的公文,“‘如早听御鞅言,不至有今日’。可惜,悔之晚矣。请。”最后一个字落下,依旧平淡无痕,却如同最终的、不可更易的判决。
五月初六,徐州郊野。
傍晚的残阳像被揉碎的血饼,沉沉地泼洒在这座临时征用来圈禁行猎贵胄的离宫斑驳窗棂上。那暗红的余晖透过窗棂缝隙,在简公被囚禁的斗室内投下一条条如凝固血痕般的光带。厚重木门外钉死的粗重横木,彻底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与生气。室内死寂如同千年古墓,唯有简公浑浊如破败风箱般的喘息,在空旷的空间里艰难地拉扯着。空气中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尘埃气息,混杂着恐惧在漫长绝望中发酵出的甜腻酸腐味儿。数日水米断绝,精神在巨大恐惧的反复捶打下已彻底瓦解。他如同被抽去筋骨,无力地瘫坐在一张低矮冰冷的胡床上,那件污秽不堪的素色深衣裹着他枯槁如柴的身躯。眼窝深陷如同骷髅,里面那点微弱的生命之光在晦暗中明灭不定,如同寒风中飘摇的烛火,随时会彻底熄灭。漫长寂静里偶尔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然撕破,那咳嗽声沉闷而充满粘液与血腥气,几乎将他单薄如纸的胸腔震得粉碎,随后又是更令人发疯的死寂。
“吱嘎——”
那扇钉死的沉重木门陡然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被外力强行推开一道窄缝。两道带着兵刃杀气的黑影——两名身披黑色皮甲的彪悍军士——如同自地狱爬出的鬼影,脚步如猫般迅速又沉重地踏入这片昏聩之地。他们完全无视胡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影,一言不发,只将一只朱红的小巧食盒“哐当”一声撂在冰冷的地砖中央,仿佛丢弃秽物。随即迅速掩门而出,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刺耳的开门声和食盒冰冷的落地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那声音震得胡床上的躯体微微一抖。
田平,田常最幼小也最锋利的儿子,按剑紧贴在门后一片深邃难辨的阴影之中。他年轻的面容如同精心雕琢的冰雕,绷紧而毫无表情。当那扇隔绝生死的门沉重地关闭,门板最后一线微光消弭的刹那,他下颌的肌肉骤然狠狠一跳,又瞬间强行平复下去,只有嘴唇紧抿至失血的苍白。一个艰难的吞咽动作在他瘦削的喉结处完成,如同咽下了一块滚烫的炭。旋即,他微微别过脸,避开身后那道无形的、锐利的父亲目光,重新挺直了脊梁,将自己重新塑成一块沉默冰冷的、守卫的岩石。
田常无声地踱步到那扇散发着朽木气味的门前,侧身,将半边脸庞和耳朵紧密地贴向冰冷粗砺的木门板,动作如同与情人低语般细致而专注。门外残阳最后一线挣扎的暗红光线挤过门缝,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刻下一道斜斜的、浓得化不开的血痕。他就这般凝立不动,犹如一块被遗忘在时光角落、只聆听死亡之音的石碑。
漫长的等待几乎吞噬了时间本身的流动。门内那破败风箱般的喘咳声由剧烈至微弱,由微弱至若有若无……最终,一丝儿也听不见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如同最深沉的古井般再无涟漪的死寂,缓慢地浸满了门外逼仄的廊道。
田常紧贴在门板上的身体极其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那细微的程度,如同寒冰融化了分毫。他没有立即转身,目光仍盯着门板上那些细微的木纹。嘴唇微动,低沉清晰、不带一丝多余情感的二字如同镌刻在寒铁之上:
“成了。”
几乎与这离宫死讯溢出的同一时刻,数十里外临淄城巍峨宫阙的阴翳之中,另一座奢华府邸的密室深处。
油灯如豆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飘摇挣扎,墙壁上几只巨大扭曲的人影也随之晃动不定,如同鬼魅群舞。青铜兽首香炉升起最后一缕稀薄如游丝的青烟,立刻被室内沉闷的焦糊和某种血腥野心酝酿出的浑浊气息冲得荡然无存。
“主公之虑,确是老成持重,磐石不移。”上大夫监止的声音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透着一种强自压抑的干涩。他那张一贯讲究雍容、保养得宜的圆脸在明灭不定的灯影下紧绷着,显出几分蜡黄的僵硬凝重。他的手指神经质般摩挲着案几上那几片冰凉的卜筮龟甲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的死色。“公子骜其人……年轻归年轻,礼法根底倒还持正……”他斟酌字句,每个词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切割自己的舌尖,“此际,安抚朝野浮动人心,止息外邦沸议,乃头等大务。田相既已……肃清君侧,当可……”他停顿下来,浑浊的目光谨慎地投向对面幽暗处的身影,“然则……新君与田相之间,这君臣上下之别,日后……日后需得壁垒森严!泾渭必分!方……方……能杜绝他日祸乱之源……”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缓缓划过,留下一条无形的、却冰冷得刺骨的界痕。
“壁垒?分个鸟界!”对面幽暗处炸开一声粗嘎暴戾的冷哼。那是鲍氏族长鲍牧,以性如烈火闻名。他那张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在烛影下更显狰狞。“分明?只怕那田常小儿弑了君,尝了血!早把自个儿当成齐国新主了!这等禽兽行径,举头三尺有神明!待新君正位大统,根基稍稳……”他粗壮的手臂猛挥,带得袖袍猎猎作响,后腰悬着镶金错铜的匕首柄随着他的动作闪烁着危险的寒芒。话未尽,已被身边另一人疾速伸出、带着铜指环的手死死按住了手腕。那同伴面沉如水,眼中闪过一道冷冽的、不容置疑的警示锋芒,将鲍牧后面那句石破天惊的狠话生生摁回了喉咙深处。
相国田常端坐首席,大半个身子都沉在阴影的深处。油灯的光吝啬地只照亮了他沉静如水、毫无波澜的下颌轮廓。他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曾执掌过百万大军生杀予夺、也沾染过至高君王热血的手——端起了面前一只触手温润的青玉酒觞。澄澈的酒液微漾,映着灯影的碎片。他浅啜一口,动作平稳得如同山岳。对席间那些未能出口的咆哮和如毒刺般隐于皮下的杀机,他恍若未闻。放下酒觞时,玉器底缘与光洁檀木接触,发出一声清脆却空灵的微响。
这声微响如同冰凌坠入火炭。
室内骤然一静。所有低声密议、夹杂着喘息与指节叩案的琐碎声音如同被无形利刃斩断,瞬间熄灭。
田常的目光平稳抬起,如同沉静的探照灯扫过每一张脸庞上的沟壑——焦虑、隐忍、狂怒、算计后的苍白……他唇边终于扯起一丝似有还无的弧度,低沉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新君贤德,天佑齐国,社稷之幸也。”
那最后一个带着霜气的“幸”字尾音尚未落下,油灯的火苗仿佛被这冰冷的字句惊得猛然一跳!
“滋啦”一声短促刺响!火焰骤然拔高又猛烈一缩!
光线在瞬间剧烈的明灭中,将密室中几张权贵猝然抬头、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愕与一闪而过的恐慌捕捉得纤毫毕现!随即,灯光重新稳定,亮度却似乎黯淡了几分。刚才那一瞬显露无遗的惊怖仿佛从未发生。
田常的声音低沉依旧,如同冰面下缓慢涌动的暗流,承接得天衣无缝:“然……弑君大逆,古今共指。纵有万千不得已,亦恐招致天怒人怨,神鬼难容。”
鲍牧的浓眉骤然倒竖,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几乎要挣脱同伴的钳制。田常却在此刻微微抬起眼帘,目光精准如冷箭般射向鲍牧。那目光不含丝毫怒意,只有一种沉甸甸、如同泰山压顶、瞬间将人冻结到骨髓的纯粹威压!鲍牧整个魁梧的身躯顿时僵住,黝黑的脸颊憋成了酱紫色,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将几乎喷薄而出的怒吼生生咽了回去。
田常的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的虚空,声音平稳得像在讲述一段古老的故事:“生者之过,岂可累及先君身后哀荣体面?丧仪若亏,徒惹国人侧目讥讽,引他邦更甚耻笑。齐之国格何在?新主之威何存?人心何安?”
最后一字落下,如同万斤巨石坠入死水,密窒的空气彻底凝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所有在场者都听懂了冰冷的弦外之音:那个躺在离宫泥地上的齐简公,他的入葬之地已不再是议题,而是既定的铁案!
田常那如同覆盖冰霜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写满复杂的脸,声音低沉如同宣告:
“诸公以为如何?”
漫长的沉默。油灯的火苗在死寂中吃力地燃烧着,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哔剥爆响,更衬出这份寂静的难堪与沉重。监止鬓角的几缕灰白头发被冷汗黏在额角,嘴唇翕动半晌,终于以一种近乎呜咽的干涩腔调第一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田相……思虑周天纬地,所虑……极是。”
鲍牧猛吸一口气,鼻孔翕张得如同风箱,脸颊肌肉痛苦地扭曲纠结着。最终,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骨绷紧如石,喉头发出一声短促沉闷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断裂般的字:
“……允当。”
田常微微颔首,唇角那抹似有还无的笑意终于清晰了一些,只是冰寒彻骨,毫无暖意:“甚善。诸公既无异议,明日朝堂之上,便恭请新君下诏,为先君……定谥,起陵。”他语调平淡,却字字千钧。
他再次执起那盏青玉酒觞,姿态从容沉稳。目光如同淬过火的铁锥,缓缓划过灯火照耀下那些或强作镇定、或余悸未消、或怒火中烧的面孔。觞沿轻轻抬起,朝着诸人方向象征性地一举。正是此时,油灯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室内的重压,光芒又一次骤然、猛烈地暗沉下去!将觞中晃动的酒液和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锐利寒光,一同悄无声息地吞噬于骤临的晦暗之中。
六月初五,徐州离宫夜半时分,“暴疾而薨”。次日清晨,血染的朝堂之上,公子吕骜于临淄宫城正殿,在无数道目光的交织下,战栗着接过那柄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的和阗玉圭,登阶而坐,是为齐平公。殿外,雷声滚滚,酝酿着一场压城倾覆的暴雨将至。
朝局初定后的某一个午后,燠热的暑气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临淄城中的每一次呼吸。宫城边缘一座偏僻殿宇的高大青黑围墙外,几株古老的槐树枝干虬结,阔大的叶片在毫无凉意的热风中相互摩擦,发出干燥得如同砂纸摩擦的沙沙声。田常的第三子田襄子田盘,身披着精心擦拭、在阳光下反射耀眼寒光的整副铜札甲,抱剑而立。他像一根钉入围墙深处的铆钉,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砖阴影,仿佛与这沉寂死物融为一体。汗水从甲页接缝处渗出,又迅速被铜甲的温度蒸干,只留下刺痛皮肤的白痕。他的眼睑微微下垂,目光却锐利得如同鹰隼,捕捉着围墙下每一寸光影的异常变幻。
墙根转角处,两个身着宫中内侍寻常褐色短衫的身影如同两道贴着墙根蠕动的影子,快速而无声地趋近。在距离田盘三步之外停住,同时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却僵硬异常,绷紧的肩膀线条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们甚至不敢抬起过分低垂的头颅,只将两卷薄得近乎透明的素色缣帛以指尖微颤的方式快速递到田盘伸出的、布满训练痕迹的宽大手掌中。随后,他们如同惊弓之鸟,迅速退入墙边更深的角落,融化在浓密的槐荫深处,消失得像被阳光蒸发的残露,只有空气中留下被风迅速吹散的一丝混合着恐惧与汗液的味道。
田盘掂了掂手中这两份轻若鸿毛却重逾千钧的密报。指腹隔着冰冷的铜制臂鞲清晰感受到那缣帛的细腻凉意。他甚至无须展开细读,目光只敏锐地在那两卷缣帛封泥边角处一掠而过——泥印边缘一道细微得几乎不可见的特定缺口,如同烙印在父亲书房密匣锁钥上的独有印记——一丝如同刀锋劈开幽暗的冷芒在田盘深潭般的眼底倏然闪现,又迅速隐没不见。他将这两卷蕴含不祥的薄绢以极其稳定流畅的动作,如同藏匿一枚淬毒暗器般塞入自己胸甲与贴身细麻内衬贴合得最为紧密、不留丝毫缝隙的深处。
相国府深处最僻静的暗室。
沉重的桐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燥热,门扉上青铜饕餮兽首衔环散发着冷冽光泽。室内,浓烈到近乎刺鼻的新制紫檀木料香气,与久藏竹简散发的陈旧墨香混杂交织,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田常仅着一身玄色无纹常服,除去沉重的九旒冕冠,以一根沉甸甸的青铜兽骨簪束住灰白相间的发髻,端坐于一张巨大如榻的紫檀书案之后。两盏造型威猛如蹲伏猛兽的青铜油灯光芒稳定倾泻,照亮了他轮廓如刀削斧劈般的脸颊,也照亮了案上摊开的一卷素色缣帛。那上面的墨迹尤新,显然是刚刚呈递。
他看得极缓,目光如同墨迹凝固一般逐行移动,仿佛不是在阅读文字,而是在审视一份决定命运的祭文,面沉似水。当视线移动到某一处密集记录的段落边缘时,他布满薄茧、骨节粗大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蜷曲了一下,极其细微地停顿了微不足道的一息。随即,他的呼吸依旧平稳如深山的夜风,目光却已如磐石般挪开。
“父亲。”田盘沉静的声音在厚重的门外响起,清晰穿透木质的阻隔。随之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是佩剑卸下放在门外青铜剑架上的声音。少顷,门轴发出极其轻微涩滞的转动声,田盘高大挺拔、因甲胄在身而略显臃肿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与室外燠热的余味迈入。这微尘与燥热的气息立刻被室内冷峻沉凝的气氛所吞噬化解。
田常略微抬了抬眼睑,视线离开面前的缣帛文书,落向儿子胸前那片被汗水和体温蒸腾得微微发亮的铜甲缝隙:“如何?”声音低沉,无波无澜,仿佛只是随口问及天气。
田盘脚步沉稳地走到紫檀大案三步之外停住,挺胸垂手,随即没有丝毫迟疑地从胸前甲页下精密的缝隙中抽出那两卷密缣。动作干净利落,双手平举齐眉,向前一步,稳如泰山地平呈上:“鲍牧昨夜于西苑斗兽暗场密召其家将心腹十二人,言称‘大仇不共戴天,田氏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命尔等暗中遴选死士,铸造私兵戈戟’。其长子鲍息于旁劝阻‘父执念太甚,恐招灭门之祸’,鲍牧当即掌掴其面,斥其‘懦弱无能,不知血性,有子若此,家耻!’。其家将皆怒形于色,指天为誓‘必杀田贼!’。”田盘的声音平板、清晰、无调,如同史官在抄录一份早已盖棺论定的档案卷宗,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砸进凝固的空气中。
田常默然伸出右手。那只布满权力刻痕与老茧的手掌稳如铁铸,接过了那两卷冰冷的、仿佛还带着鲍府暴戾气息的薄绢。他的目光没有在上面停留片刻,如同丢弃两张写满无聊琐事的草纸,随意地将它们叠加在那份描绘列国动向的缣帛之上。他又沉默了片刻,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冰锥,重新投注在田盘年轻却凝如坚冰的面容上,细细探寻着每一丝肌肉的细微变化:
“兵符、玺书、驷马轻车……确皆以新君名义送出?”是重复的确认,语气依然沉稳得像在谈论一桩日常公事。
“是。”田盘应声答道,身姿如松,“王、韩、魏、赵、楚各方密使,皆遴选死忠于家父、熟知列国掌故之士,一人三马。携齐侯重礼分赴其国:楚得玉璧十双、东海明珠三斗;韩魏赠以精铸甲胄兵戈十乘;鲁卫则以新君手书、绘两国旧时舆图加国玺印封、并交割临淄库藏之半——计黄金千镒,良驹三百匹,盐三船。使臣皆具齐侯名刺及盟约,言辞谦卑恳切如亲兄之礼,允诺归还鲁、卫四城十八里之地,永结兄弟之盟,互不侵伐。”他略作停顿,声音依旧毫无起伏,“西面晋国韩、赵、魏三位上卿处,除奉与三氏各人金银珠玉古玩五车外,另以新君名义立契,附赠十年海东渔盐专卖之利凭书……吴、越路途险远,则加派双份甲胄精良之斥候与快马,沿途更换驿马不计其数,另附东海精工铁叶龟背扎甲百副,长矛千杆,以固其战心。”
田常始终沉默地听着,待田盘语毕,他那只一直搁在紫檀案面的右手,才缓缓抬起。带着老茧的指尖带着一种掌控者特有的沉滞感,无声地抚过冰凉光滑的桌面。手指最终悬停在了那两卷记录着“鲍牧掌掴长子、斥家耻,其家将誓言必杀”的薄绢上方,离那冰冷的墨迹只有寸距。
整个内室的空气如同瞬间沉入万载玄冰之中,针落可闻。
久久,久到田盘几乎以为父亲已然石化。
那只悬停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山岳倾塌般的沉重下压之势,向下微微一按!
仿佛有无形巨力隔着数十里空间,将那鲍府深院中的沸腾恨意瞬间扼杀于无形!随后,那只掌控生死的手收回,置于膝上玄色衣袍的褶皱中。
田常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剖析乱麻的冷静:“善。以新君贤德之名布信于列国,此策可安外患……”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再次抬起,牢牢锁定田盘深邃的眼眸,语速更加缓慢,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凝固,“至于内安……齐国苦于陈氏、栾氏、高氏几代乱政,民生凋敝久矣。眼下朝野上下,人心所向者不过一个‘安’字。鲍氏、晏氏,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于朝野州郡,恃功自矜日久……”他话语似有所指,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同穿透皮甲,落在田盘垂在腿侧、指节微微蜷曲、似乎下意识想握住什么东西的手上,语气依旧淡然,如同询问茶盏:
“如何?”
田盘挺直的背脊猛然僵直了一瞬!呼吸在胸甲内骤然凝滞。父亲那双能洞彻幽微的眼睛如有实质,穿透甲页,冰冷地贴在他的脊椎骨上,寒凉刺骨。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穿透铜甲的力度!他喉头发紧,只能更深地吸气,胸膛内的空气压迫着喉骨,声音努力维持着那份固有的平板:
“……田氏府中死士,三日前已化整为零,混入鲍氏潍水封邑及其临淄府邸外围。扮作渔盐小贩、筑屋夯土匠人、灾年流民……共七十余人。刀兵埋于城外苇荡沉船之中,只待……”
田常低沉的声音截断了他:“仅是待命?”
田盘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仿佛窒息者重获呼吸,声音彻底干涩如同砾石摩擦:“……是!无父亲明令……皆只潜伏待命!”
田常缓缓颔首,那冰锥般的视线终于从儿子绷紧如弓弦的肩背上收回,重新笼罩回案头那堆记录着列国动向与血海深仇的缣帛之上。“急不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自语,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田盘耳中,“待晋韩魏赵三家使团过境风陵渡,待鲁国亢父、卫国之顿丘城池安稳插回他们残破的旧旗,待吴越蛮夷……接见齐国贺使……”他语速不急不缓,指尖却无意识地、带着冰冷而精准的指向,落在了记录鲍牧“掌掴长子、斥为家耻”的那片薄绢边缘,沿着那行血腥的墨痕轻轻一划,“待此等悖逆之言,如同疫瘴流毒,传遍临淄公卿高墙内的每一个角落……待街市酒肆坊间,怨声沸如热鼎烹油,恶气盈塞于九衢巷陌……”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那暴风雨将至的景象。声音陡然带上一丝古老而血腥的韵律,如同祭祀开始时的低吟:
“……那时,便是行天道,清君侧之时!”
田盘始终垂着头颅,视线凝滞在脚下那片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砖缝上,仿佛要透过砖石看到地底的幽冥。父亲的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轮反复碾过心坎,留下深深烙痕。直到那最后一句如同命运宣判的“清君侧”落下许久,室内只剩下油灯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轻响和窗外沉闷得不自然的蝉噪,他才听到田常再次开口。
这一次,那声音的质地竟奇异地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如同一根紧绷欲断的弓弦,于千钧压力之下,微妙地松弛了最后一圈细不可查的丝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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