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2/2)
这时,宝玉在一旁劝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心里清楚明白就好。”平儿心里担心宝玉疯疯癫癫的,会不小心把事情嚷嚷出去,所以也没再多说什么,向王夫人行了个礼,自行离开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她让丫头搀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吩咐不让宝玉和宝钗过来,只说自己“睡一觉就好了”。可她自己心里却依旧烦闷不已。这时,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来不及接待。
不一会儿,贾兰进来向王夫人请了安,然后说道:“今早上爷爷那边派人送来一封信,是外面的小厮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信,原本打算立刻过来,但因为我姥姥来了,就让我先把信呈给太太过目,等会儿我母亲会亲自过来回太太。还说,我姥姥也打算过来呢。”说着,贾兰便把信递了上去。
王夫人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你姥姥来做什么?”
贾兰回答说:“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我姥姥说,我三姨的婆家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王夫人听了,这才想起来,之前给甄宝玉说定了李绮这门亲事,后来又举行了放定下茶的仪式(注:“放定”指男方为甄宝玉向李绮家送聘礼、确定婚约。“下茶”?:指男方在订婚时向女方赠送茶叶作为聘礼。这一习俗源于茶树“植必子生”的特性,象征婚姻忠贞不渝。明代《茶疏》记载:“茶不移本,植必生子”古人结婚以茶为识,以为茶树只能从种子萌芽成株,不能移植,否则就会枯死,因此把茶看作是一种至性不移的象征),想来现在甄家是要迎娶李绮过门了,所以李婶娘才来商量这件事。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接着,王夫人拆开信封,只见信上写着:
最近因为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从沿海地区打了胜仗回来的船只,所以行船速度很慢,没办法快速前行。我听说探春姐姐跟着她的公公和丈夫一起来京城了,不知道她有没有给你写信告知此事?
前些日子我收到了琏二侄子的信,信里说大老爷身体不太舒服,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确切的好转消息?
宝玉和兰哥儿的科举考试日期越来越近了,你们一定要脚踏实地、真心实意地用功读书,可千万不能偷懒懈怠。
老太太的灵柩运回老家,还需要一些时日。我自己的身体挺好的,没什么毛病,你们不用挂念我。把这些话告诉宝玉他们知道。
(某月某日)亲笔书写。蓉儿有另外的信。
王夫人接过东西看后,又把它递给贾兰,说道:“你拿这东西去给你二叔叔看看,看完之后再交给你母亲。”
正说着,李纨和李婶一同走了过来。她们向王夫人请安问好之后,王夫人便请她们坐下。李婶娘把甄家想要迎娶李绮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家围绕这事商议了好一会子。
李纨这时问王夫人:“老爷写的信,太太看过了没有?”
王夫人回答道:“已经看过了。”
贾兰便把信拿给母亲看。李纨看完信后,说道:“三姑娘出门都好几年了,一直都没回来,如今她要回京城了,太太也能放下不少心了。”
王夫人说:“我本就心里忧愁难受,一听说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才稍微好受些。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到?”
李婶娘询问贾政在路上的情况。李纨转头对贾兰说:“哥儿都看到了吧?科举考试的日期快到了,你爷爷惦记得不行。你赶紧拿着信去给你二叔叔瞧瞧吧。”
李婶娘疑惑道:“他们爷儿俩又没进过学,怎么能参加科举考试?”
王夫人说道:“他爷爷去当粮道出发的时候,已经给他们爷儿俩援例捐了个监生的身份。”
李婶娘听了,点了点头。贾兰则拿着信,一边往外走,一边去找宝玉。
话说宝玉送走王夫人后,正捧着《秋水》篇细细品读,沉浸其中。这时,宝钗从里间走了出来,见他看得如痴如醉、物我两忘,便走近一瞧,见是这般内容,心里顿时感到烦闷不已。她细想:“他整日把这些超脱尘世、远离人群的话当作正经事来钻研,终究不是个办法。”看着宝玉这副模样,料想劝说也无济于事,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地坐着。
宝玉见她这般神情,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
宝钗缓缓说道:“我想你我既然结为夫妇,你便是我一生的依靠,这份依靠并非基于情欲私情。说起荣华富贵,那不过是过眼云烟,但自古以来,圣贤之人最看重的是人品根基……”
宝玉没等她说完,便把书本搁在一旁,微微一笑,说道:“按你所说的人品根基,还有那些古圣贤,你可知道古圣贤还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就已深陷贪、嗔、痴、爱的泥潭之中,如同污泥一般,又怎能跳出这尘世的罗网?如今我才明白‘聚散浮生’这四个字的真谛,古人虽已说过,却未曾真正提醒过世人。既然要讲人品根基,那又有谁能达到那太初的境界呢?”
宝钗反驳道:“你既说到‘赤子之心’,古圣贤所推崇的赤子之心,原是指忠孝之心,并非是那种遁世离群、与世无争的心。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他们时刻都以救民济世为己任,所谓的赤子之心,不过就是‘不忍’二字罢了。若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忍心抛弃天伦之乐,那还成什么道理?”
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求巢父、许由归附,武王、周公也不强求伯夷、叔齐出仕。”
宝钗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你这话越发不对了。自古以来,如果都是巢父、许由、伯夷、叔齐那样的人,那为何如今人们又把尧、舜、周公、孔子尊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伯夷、叔齐,更是荒谬。伯夷、叔齐生在商朝末年,世道艰难,他们有诸多难处,所以才选择隐居避世。而如今这太平盛世,我们世代蒙受国恩,祖父辈都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况且你自出生以来,从去世的老太太,到老爷、太太,都视你如珍宝一般。你刚才所说的话,自己好好想想,是对还是不对?”
宝玉听了宝钗这番话,并未答言,只是仰头微笑。
宝钗见状,又耐心劝说道:“你既然已经理亏词穷,没什么可辩解的了,我劝你还是把心思收一收,好好用功读书吧。要是能考中个功名,哪怕就此打住不再继续,也算没辜负皇上的恩典和祖宗的德泽。”
宝玉听了,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考中功名,其实也不算多难的事。倒是你说的‘就此打住,不辜负皇恩祖德’,这话倒还算说到点子上了。”
宝钗还没来得及回应,袭人走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那些古圣先贤的大道理,我们这些粗人也不懂。我就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就辛辛苦苦地跟着二爷,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按理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但二爷也该体谅体谅我们。更何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面前尽了多少孝心。就算二爷不把夫妻情分当回事,也不能太辜负了二奶奶的一番苦心。至于说遇到神仙什么的,那更是谎话,谁见过神仙跑到凡间来的呀?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和尚,满嘴胡言乱语,二爷怎么就信以为真了?二爷是读书明理的人,难道他的话能比老爷、太太的话还重要吗?”宝玉听了袭人这番话,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袭人正想接着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吗?”宝玉一听,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身笑着说道:“你进来吧。”宝钗也跟着站起身来。
贾兰走进屋,笑容可掬地给宝玉和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
随后,贾兰把一封信递给宝玉看。宝玉把信接在手中看了,问道:“你三姑姑回来了?”
贾兰回答说:“爷爷既然这么写,那自然是回来了。”宝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沉默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贾兰见状便问道:“叔叔看到爷爷在信后面写的,让咱们好好念书的话了吗?叔叔这段时间恐怕都没怎么写文章了吧?”
宝玉笑着回应:“我也打算写几篇文章练练手,好去骗个功名回来。”
贾兰说:“叔叔既然这么打算,那就出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一起写写,到时候也好去参加考试。可别到时候交了白卷,让人笑话。到时候人家不光笑话我,连叔叔也会被笑话了。”
宝玉说:“你也不至于那么差劲。”说着,宝钗让贾兰坐下。
宝玉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贾兰则侧身坐下。他们两人谈了一阵诗词,不觉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宝钗见他们爷儿俩谈得正欢,便回到了屋里。她心里细想:“现在宝玉的情况,或许他已经醒悟了。刚才我们交谈时,他只同意了‘就此打住’这句话,这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宝钗还在犹豫不决,只有袭人看到宝玉喜欢谈论诗词,谈到考试时更是高兴,心里想:“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注:《四书》是儒家经典着作,内容深奥、讲解起来有一定难度,这里把要讲述、解释的事情类比成讲《四书》,说明这件事情复杂、不好讲明白)。”
在谈话中,莺儿给两人沏了茶。贾兰站起来接过茶杯,又聊了一会儿关于考试规矩的话题,并邀请甄宝玉一同参加。宝玉也很愿意让甄宝玉加入。之后,贾兰离开,将书留给了宝玉。
宝玉手里拿着信,脸上挂着笑,走进屋来,把信递给麝月收好,随后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起来。接着,他又把几部自己向来最为得意的书,像《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的,叫来麝月、秋纹、莺儿等人,让她们把这些书都搬走,搁到一旁。
宝钗看到宝玉这一连串的举动,感到十分诧异。她想试探一下宝玉,便笑着问道:“不看这些书倒也罢了,可又何必把它们都搬走呢?”
宝玉说道:“我现在才彻底明白过来了,这些书其实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打算把它们一把火烧了,才算是干净。”
宝钗听了这话,心里越发欢喜。这时,只听见宝玉口中轻声念叨着:“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宝钗没太听清楚,只听到了“无佛性”“有仙舟”这几个字,心里又起了疑惑,想看看宝玉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宝玉随后吩咐麝月、秋纹等人收拾出一间安静的屋子,把那些语录、名稿以及应制诗之类的书籍,都找出来,放在那间静室里。然后,他自己真的静下心来,开始用功读书了。宝钗看到这一幕,这才放下心来。
袭人听到眼前这番情景,真是从未经历过,也从未听闻过,便悄悄笑着对宝钗说:“到底还是奶奶说话一针见血,一番讲解,就把二爷给劝明白了。就是可惜劝得稍微晚了一点,离考试的时间太近了。”
宝钗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功名这东西,其实早有定数,能不能中,并不在于用功的早晚。只希望他从此能一心走正道,把以前那些不好的习性永远改掉,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到这儿,宝钗见屋里没人,便压低声音接着说:“他这次能悔悟过来,固然是好事,但有一件事我还是有点担心,怕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和女孩儿们纠缠不清,那可就不好了。”
袭人回应道:“奶奶说得有道理。二爷自从信了那个和尚的话,才对姐妹们冷淡了许多;如今不信和尚那一套了,真怕他又重蹈覆辙。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平时也不太在意;紫鹃也走了,现在屋里就她们四个。这里面五儿有点狐媚,我听说她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想把她嫁出去,但这两天她毕竟还在咱们这里呢。麝月和秋纹倒没什么别的,只是二爷以前和她们相处时,也有些嬉闹顽皮。现在算起来,只有莺儿二爷不太搭理,而且莺儿为人稳重。我想,以后倒茶倒水这些事儿,就让莺儿带着小丫头们去服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
宝钗说:“我担心的也是这些,你说得倒也在理。”从那以后,宝钗就安排莺儿带着小丫头们来服侍宝玉。
宝玉这些日子一直待在房里,每天只是派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得知他这般情形,心中的欣慰自然是不言而喻。
到了八月初三这天,恰逢贾母的冥寿。宝玉一大早就过来磕了头,随后便返回自己住处,又钻进了那间静室。饭后,宝钗、袭人等人都和姐妹们一道,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在前面的屋里闲聊。而宝玉独自在静室里,静心凝神正襟危坐。
忽然看见莺儿端着一盘瓜果走了进来,说道:“太太让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供品。”
宝玉站起身来应了一声,接着又坐下,说道:“搁在那里吧。”
莺儿一边放下瓜果,一边悄悄对宝玉说:“太太在那边夸二爷呢。”
宝玉听了,微微一笑。莺儿接着又说:“太太说了,二爷如今这般用功读书,等明儿进了考场,再中了进士,做了官,老爷和太太这么多年的盼望也就没白费。”宝玉只是点点头,依旧微笑着。
这时,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时,宝玉说过的话,便说道:“要是二爷真中了进士,那可真是我们姑奶奶的福气了。二爷还记得那年在园子里吗?二爷让我打梅花络子的时候说的,我们姑奶奶以后带着我,不知道会去哪个有福气的人家呢。如今看来,二爷可真是有福气的人呀!”
宝玉听到这儿,心里那股世俗的念头又泛了起来,赶忙收敛心神,定了定气息,微微笑着说:“照你这么说,我是有福气的,你们姑娘也是有福气的,那你呢?”
莺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勉强说道:“我们不过是一辈子当丫头罢了,哪有什么福气呢!”
宝玉笑着说:“要是真能一辈子当丫头,你这福气可比我们还大呢!”
莺儿听了这话,感觉又像是宝玉在说疯话,生怕自己不小心引出宝玉的旧病根来,便打算离开。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吧。”
至于宝玉到底会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