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洋的剑与盾(2/2)
“但是,地理是死的,人是活的。各国在婆罗洲的态度,才是最难的那道坎。”
“荷兰人这次虽然吃了哑巴亏,即便兰芳能胜,他们也随时会反扑。他们仍然占领着南部的马辰、西部的坤甸港口。他们随时能发动经济上的绞杀——控制这两处河口,收重税,让兰芳的商品出不去,进不来。”
“英国人……”陈九冷笑一声,“韦尔德总督是个老狐狸。他乐见兰芳削弱荷兰人,但他绝不允许兰芳强大到威胁砂拉越和北婆罗洲。他的策略是羁縻——把兰芳变成一个缓冲区,一个听话的商业伙伴,但绝不能是一个主权国家。”
“如果兰芳能从一个麻烦的华人共和国变成一个对英国大力开放市场、提供廉价煤炭、古塔胶、不输出政治革命的商业实体,这完全符合英国以新加坡为中心控制马六甲贸易的利益。只要只要兰芳名义上不称国,不寻求政治上的法理独立,并且不发展海军,他们就无动于衷。”
“还有美国人……”
陈九转过身,看着林怀舟,“这次斯图德领事的死,把美国人卷进来了。我在旧金山时,专门找农场的学者团咨询过,他们几乎不可能不会派兵驻扎。他们要的是门户开放,是做生意的权利。”
“所以,”
“兰芳的出路,短时间内不在于建国宣誓主权,而在于把自己变成一个国际自贸区。”
“我们要利用英国人的港口做转运,利用美国人的资本做开发,利用德国人的技术挖矿,利用荷兰人的贪婪去行贿。”
“把婆罗洲这块烂泥地,变成各方利益纠缠的’东方瑞士’。让谁也舍不得打烂它,谁也吞不下它。”
“他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发财,但谁也不能真正占领土地,宣誓主权,给我们留下发展的时间。”
“婆罗洲只是盾。要想真正立足,我们还需要一把剑。”
他的目光,慢慢从南洋群岛,移向了地图的左上角——那片狭长的、像一条海马一样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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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把婆罗洲的地图小心地折叠收好,铺开了一张新的《安南及东京湾形势图》。这张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法军的动向、黑旗军的据点,以及清军在边境的布防。
“安南……”陈九的手指在红河流域轻轻敲击。
“这里,或许才是接下来几年,南洋真正的风暴眼。”
“法国正在茹费理内阁的推动下,疯狂地寻求海外扩张。他们已经占据了交趾支那,现在正对北部的东京虎视眈眈。
陈九指着红河,“这条河,它源于云南,流经安南,注入北部湾。这是大清西南通往海洋的唯一捷径。法国人想要它,不仅是为了安南,更是为了打开贸易的大门。”
“而这,就是我寻找的机会。”
“红河三角洲,土地肥沃,人口稠密,盛产稻米。这正是兰芳和我们在柔佛的种植园所缺少的——现成的、巨大的粮食补给基地。
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水运价值。海防是天然良港,虽然目前淤积严重,但法国人已经开始规划疏浚。一旦打通,大吨位的军舰和商船可以直接溯流而上,直抵河内。”
陈九的手指移向海防东北部的广安地区。
“这里,藏着世界上极好的无烟煤——鸿基煤。
霍夫曼的报告里说,这种煤炭燃烧热值极高,无烟,少灰。是海军舰艇最梦寐以求的动力来源。
相比于婆罗洲的褐煤和次烟煤,鸿基煤简直就是黑色的钻石。
现在这片矿区,名义上归安南朝廷,实际上控制在黑旗军刘永福和一些华商手里。法国人做梦都想夺过来。”
“如果说婆罗洲的煤是让我们活下去的口粮,那安南的煤,就是让我们能跟列强谈判的筹码。”
“法国人贪婪,急躁。他们想独吞安南,建立所谓的法属印度支那。但他们在欧洲被德国人盯着,兵力有限,极其依赖海军。”
“清廷虽然软弱,但安南是最后的藩属国,是西南的门户。李鸿章哪怕再不想打仗,到了这一步也退无可退。清流派在逼他,边疆大吏在逼他。”
“刘永福是个人物。他手下的黑旗军是安南目前唯一能跟法军硬碰硬的力量。但他缺钱,缺先进武器,缺一个能帮他在国际上周旋的代言人。”
“他已经在我身上押了重注。”
陈九转头看向林怀舟,
“怀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阿福去天津找李鸿章,还要把官督商办的帽子戴在头上吗?”
“是为了安南?”林怀舟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陈九站起身,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步。
“兰芳胜利的消息一旦传来,虽然会短暂震慑荷兰人,或者其他想要登陆吞并的殖民军。
但也让我们成了众矢之的。如果我们在婆罗洲继续扩张,荷兰人会动手,英国人会警惕,甚至荷兰人还有可能大举借债,拼命反扑挽回颜面。我们必须把祸水引向别处,必须找一个新的战场,来转移列强的注意力,同时消耗他们的力量。”
“安南,就是这个战场。”
“首先是军火供应链的北移。
“把我们在新加坡和澳门建立的军火渠道,向安南倾斜。通过海防和红河,把温彻斯特步枪、加特林机枪,甚至克虏伯山炮,源源不断地送到黑旗军手里。我们的部队也要作为雇佣军去建立战果。
让刘永福在北圻狠狠地咬法国人一口。法国人流血越多,他们在南洋的扩张就会越吃力,英国人就会越乐见其成,我们在婆罗洲的压力就越小。”
“此时此刻的南洋,真正的操盘手只有英国和荷兰两家,有军事能力,也有理由长期干涉南洋局势的只有大清和法国两家,安南开战,是符合殖民者利益的。所以,必有一战!
一旦开打,清廷被法国牵制,英国人短期不必担心法国势力彻底吞并安南,进而掌握权力甚至南下。”
“利用我们给黑旗军提供军火和军饷,以及支持正面战场的恩情,换取鸿基煤矿的开采权或独家承销权。
然后,把这些优质无烟煤卖给北洋水师!
李鸿章正在筹建北洋舰队,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马上就要回国。那些巨舰是吞煤的怪兽。如果能把安南的优质煤供给北洋,我就成了李中堂不可或缺的后勤官。
有了这层关系,我在南洋的地位,就不再是一个流亡的华商,而是大清朝廷暗中倚重的义商。”
“我要利用香港华人总会的情报网,在法国人、清廷、黑旗军之间周旋。
我可以把法军的动向卖给清廷,也可以把安南的局势卖给英国人。
陈九走回桌边,双手撑在地图上,
“婆罗洲是我们在南洋的根,安南是我们的剑锋,而大清……是我们需要借的那张皮。”
“只要安南打得热闹,兰芳就能在夹缝中获得宝贵的喘息时间,完成从军事占领到商业开发的转型。”
聊完这些,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陈九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长时间的高强度脑力劳动,让他这个本就带着旧伤的身体有些透支。
“九哥!”
林怀舟急忙上前扶住他,让他坐在藤椅上。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眼圈微微泛红。
“你太累了。这些事,不是一天能做完的。”
陈九喝了口水,握住妻子有些冰凉的手。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房间里,在英国人的监视下,这份温存显得格外珍贵。
“时不我待啊…..”
陈九看着她,“你在香港本可以过安稳日子的。这次来新加坡探视,等于把自己也送进了虎口。”
林怀舟轻轻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温柔地抚平陈九眉间的皱纹。
“若是图安稳,当年我就不会嫁给你。再者说,现在,华人在世界各地,又何来安稳一说…”
“怀舟,等这次风波过去,我要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是美国,也许是欧洲。南洋……接下来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绞肉机。”
“我不走。”
林怀舟回答得斩钉截铁,她那双平日里温婉的眼睛,此刻却透着一股倔强,甚至反驳的理由也没说。
陈九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
他把林怀舟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地图的空白处,写着八个小字:
“深挖根基,远交近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