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龙脉哀鸣,谁在哭泣(2/2)
午后,哀鸣第三起,最重。声从宫墟旧井直上,竟在地面荡出一圈圈微不可见的涟。四角水囊同时爆出一粒小水珠,落在盘边。黄月英沉着:“‘泪槽’再开一孔。护卫,别向‘钉’,向土。小孔‘斜退’,退到昨夜‘小喉’处接上。”
井下应点。半盏茶后,哭声忽然变得很像“人声”。不是谁的名字,不是语句,是集体的“唉”——长久被压着的“唉”,在旧井壁里滚了一圈,带着陈年的潮气与熏衣残香浮出,叫站在井口的小吏和力夫同时起了鸡皮。小吏眼眶一热:“谁……谁在哭?”
“不是鬼。”博士罕见地截住他的话,并不温柔,却极严厉,“是过去那些没被祭的‘礼’在哭。”
“礼哭,工答。”黄月英拢袖,“博士,借一‘礼’。”
博士会意,朝宫墟方向一礼,手中卷轴翻至《考工记·匠人》:“立土圭以致日影之中,察其南北之中,以正土位。”礼官随后至,带三名小吏,按博士所指,于旧井之南立短圭,祠前置简席,不奏乐,不焚香,只把昨日天子所留玉圭临时移至旧井旁。四人同时躬身,礼不过三拜,拜毕,玉圭仍回丹鼎之侧。一切简单,像是对地说:“我听见了。”
奇异的是,第三声“唉”在第二拜之后便短了半寸。护卫伏在井腹里,抬手以指背贴土,能感到气息从痉挛变成了拉长后的泄。他们把“泪槽”再收半分,土息顺,油味淡。
“谁在哭?”小吏又问。
“哭的人,有死去的礼,有活着的民。”郭嘉说,“还有我们。”他伸出手,摊开掌心,掌心里一片薄薄的灰,“这是昨夜‘香工’带来的花粉。它哭什么?它哭‘名’。我们哭什么?我们哭‘路’。地哭什么?它哭‘喉’。泪各有类,解法各有类,但一条:都要给它路。”
说话间,黑衣护卫从暗处回报:“‘布行掌柜’韩烛今日未出后院,午时却有人入。来者衣袍素净,袖口有太学旧式钩边,手掌薄,腕骨细,出门时左手指腹沾盐,右手衣襟带桂粉。属下只远望,不惊。”
“太学有人?”博士脸色一沉。
“未必太学,可能是借衣。”郭嘉摇头,嘴角有一丝淡薄的笑,“借‘名’行‘香’,借‘香’扰‘礼’。有趣。”
“要不要拿人?”夏侯惇的脚步沉沉,像从风里撞进来。他单眼里的烈光在盘上掠过,压着嗓子,“哭就哭,哭多了,我去把北边的鼓砸了,看谁还哭!”
“你若现在去砸,只会让它哭得更响。”郭嘉笑意一敛,目光像刀锋擦过,“等它把‘天鼓’落在乌巢,鼓面露了缝,我们的锤再去——一锤,够。”
夏侯惇“哼”了一声,憋住那股要冲出去的力,转身却做了另一件事——走到塔下,站在力夫旁,和他们一起踩了十个“稳”拍。他不懂《考工》,却懂“沉住”。
哀鸣渐稀。申末,地听盘白砂纹理由“泪尾”变成细腻的弧,弧与弧之间不再相切,而是轻轻相错,像两片叶子重叠时留出的那点空。丹鼎红心的节律也回到了前两日的平。盐盘上的潮痕在傍晚风里结了一层微白的霜,像哀悼,也像止痛的粉。
“姑娘。”老匠张姓人悄悄凑过来,挠头,“你说让地哭够,它就不痉。我那边……有个徒弟,早年战乱里丢了娘,夜里一听哭就发病。今儿工棚里有人哭,他没病,反倒把旁人按住了。是不是这‘回环’也能管人的病?”
“人心也是‘气’。”黄月英看他一眼,稀罕地笑了笑,“哭不丢人,丢的是路。你徒弟找着路了。”
“嘿。”老匠憨笑,眼窝却红了。
黄昏后,第一份“哀纪小报”贴在西市口。围观的人没有喧哗,许多人默默读完了最后一栏三行字:“今日哀三,工不乱;礼三拜,地渐平;人三扶,夜可眠。”有人低头在自己的胸口摸了摸,像在找那口气在哪儿。有人转身回家,多买了半斤肉,说“今儿个主公说加肉就加肉,怕孩子等。”
夜来,风小。焦尾不再自鸣,偏殿里只有木香。天子在内殿写了两行字,字不佳,却是他亲手:“以礼节哀,以工释哀,以法止哀。”他把纸交给荀彧,说:“贴在丹鼎旁,不必入札。”
荀彧接过,心里一亮,复又一叹:这座城,从废墟抬头时,竟学会了先哭再走。
三更将近,黑衣护卫自北市带回一只小袋,袋里包着一撮灰,一粒米。灰是兽油与桂兰复香混合后的残渣,米却不是许都米——粒长而狭,带北土的土腥,与河之南黍麦味不同。黄月英指尖一捻,眼神微沉:“乌巢米。”
“谁在哭?”郭嘉看着那一粒米,像看见了千里之外的一张网,“不是城,是粮。粮在哭——被逼着成为鼓面。”
他抬眼,望向北。哀鸣已止,城息渐稳。可北方那口粗喘反而像被“止痛”后更有余力。它不再嘶吼,而是在很远的黑处积力。像一只兽把头按进草里,等着起跳。
“明日。”他收回目光,把“律”字筹再扣紧一分,“‘午’要喂上,‘泪槽’留一条,‘香盘’加两处。博士请再读《考工》,礼官交‘哀纪’,小报加一栏‘义肉’——谁家肯把今晚多得的一斤肉分给邻舍,便记名。‘哀’之后,须有‘分’。”
“喏。”
“当——”一记极轻的锤声落在夜里,像是替当天收尾。黄月英把盘与盐都盖好,用布条轻裹住自己的手指——指腹被白砂磨破了一点皮。郭嘉看见,伸手要接,她笑着缩回去:“不痛。”
他没有坚持,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哀而不伤”。他知道,明日之后,很快便不是“哭”的问题,而是“鼓”的问题。哭可以节,鼓必破。
风停了,露重。许都今夜睡得比前两夜沉。有人梦见自己在地底走,走到一条细细的水渠旁,渠里流着清清的水,水上悬着一只极小的泪。泪慢慢落下,不见声,只见一地新芽。醒来时,胸口轻了一分。
谁在哭泣?——地在,礼在,人在,粮也在。可在哀之后,城学会了给每一种哭留一条路。路一开,锤才能举。北方的黑处,隐约传来极远极远的一声“咚”。不是哀,是鼓。
钩子落在这里:乌巢的“鼓楼”,第一次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