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千层糕(2/2)
每一个字落下,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簪尖划过绢帛,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刺耳。
牡丹的手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额头的汗水滴落在绢帕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她写得极慢,力求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如同虚脱般靠在椅背上,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完全浸透。
海棠迅速递过一把小巧的剪刀。牡丹将写满字的绢帕边缘修剪整齐,折叠成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方块,再用一小块干净的、未沾胭脂的绢布将其紧紧包裹住,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柔软的“信核”。
此时,窗纸已隐隐透出灰蒙蒙的晨光。
鸡鸣声远远传来。
没有时间喘息。
两人立刻开始制作“七巧千层糕”这道关键的掩护。
海棠早已悄悄从自己房里拿来了所需的糯米粉、粘米粉、砂糖、猪油等简单材料——这些都是她们这些侍妾房里偶尔开小灶时积攒下的私藏。
小耳房里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烧水的小炭炉。
两人只能因陋就简。牡丹强打精神,展现出她赖以在王府后厨博得一丝薄名的精湛手艺。
她和面、蒸粉、调糖油、一层层耐心地刷油、铺粉、压实……动作麻利而稳定,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蒸糕的淡淡甜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当第一缕天光彻底撕破夜幕时,一笼热气腾腾、层次分明、晶莹软糯的千层糕终于出炉了。牡丹迅速将其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
在切到其中一块时,她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用簪子尖在侧面极其隐蔽地划开一道细微的口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用绢布包裹的“信核”塞进了糕体最中心的夹层深处,再用指尖蘸了点糖油,将那道口子仔细地抹平、压实。
做完这一切,牡丹和海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
她们如同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
辰时初刻,天色大亮。
松涛院的下人们已经开始洒扫。
牡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藕荷色旧裙,端着那碟精心挑选、混入了“特殊”千层糕的点心,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顺谦卑的笑容,走向大厨房。
一路上,她低眉顺眼,脚步匆匆,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看守二门的粗使婆子认得她是三爷院里的,又见她端着点心,以为是给三爷准备的,并未过多盘问,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进去。
王府大厨房早已是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蒸汽缭绕,人声鼎沸。
管事娘子是个身材肥胖、满脸横肉的妇人,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着。
牡丹找到负责糕点分装的张嬷嬷,一个面相还算和善的老妇人。
“张嬷嬷安好”
牡丹将点心碟子奉上,声音温软。
“这是婢子今早刚做的七巧千层糕,三爷素日爱吃这一口。想着今日大厨房要给各处配送,便多做了一些。”
烦请嬷嬷看看,若还入得眼,能否……能否也添进给外头老主顾的食盒里?算是婢子一点心意,也沾沾王府的福气。”
她的话语谦卑至极,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张嬷嬷瞥了一眼碟子里那几块卖相极佳、层次分明的千层糕,又看了看牡丹低眉顺眼的模样,想到她毕竟是三爷院里的人,这点小事无伤大雅,便随意地点点头:
“嗯,瞧着还行。放那边吧,待会儿装盒时给你匀进去几块。”
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堆放着许多待装点心的大竹筐。
“谢嬷嬷恩典!”
牡丹心头狂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连忙道谢,将碟子里的千层糕小心地放入竹筐中,特意将那块夹了“信核”的糕点放在了靠中间、不太起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躬身退出了这喧嚣之地,直到走出大厨房那扇油腻厚重的门,被外面清冷的晨风一吹,才感觉后背的衣衫早已冰凉地贴在肌肤上。
…………
午时初刻,日头正烈。
王府后角门,平日专供杂役和采买出入,此时显得有些冷清。
一辆半旧的独轮小车停在门口,车上放着几个干净的空竹筐。
一个穿着半旧褐色细布短褂、围着干净围裙的青年,正是油葫芦,他正袖着手,笑眯眯地站在车旁。
他续了胡子,背微微有些刻意的佝偻,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透着商人的精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
他现在便是“周记杂货铺”的掌柜,此地化名老周。
王府负责外送糕点的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甸甸、盖着干净白布的食盒走了出来。
“周掌柜,您可真是风雨无阻,比那打鸣的公鸡还准时!”
一个小厮笑着打趣,将食盒放到老周的小车上。
“老主顾了,可不敢耽误了生意。”
老周呵呵笑着,声音带着湖州本地口音,温和而朴实。
他熟练地掀开白布一角,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各色精致点心,有荷花酥、杏仁佛手、枣泥糕……
还有几块切得方正的七巧千层糕混在其中。
他的目光在那几块千层糕上极其自然地一扫而过,随即盖好白布,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塞到小厮手里。
“辛苦两位小哥了,一点茶钱,莫要嫌弃。”
小厮眉开眼笑地收了钱,摆摆手:“您老客气!慢走!”
老周笑着点点头,推起独轮车,不紧不慢地离开了王府后巷,汇入了湖州城午间熙攘的人流。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眼神却如同平静的深潭,不起波澜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穿过两条热闹的街市,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弥漫着酱菜和干货气味的巷子,“周记杂货铺”那古旧的黑底金字招牌便出现在眼前。
铺子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货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天南地北的杂货,从针头线脑到山珍海味,一应俱全。一个十七八岁、机灵的小伙计正在柜台后打盹。
“阿贵,醒醒!收货了!”
老周将小车停在门口,声音不高。
阿贵一个激灵醒过来,揉着眼睛:“掌柜的回来了!”
连忙跑出来帮忙将食盒抬进铺子后面一间小小的、堆满货物和账本的库房。
库房门一关,隔绝了前堂的声音。
老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的警惕。
他动作麻利地打开食盒,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里面的点心。
当看到那几块混在其中的七巧千层糕时,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王府的糕点,每一道都有固定的模子和规制。
这千层糕,绝非大厨房今日的常例!
他拿起其中一块千层糕,入手微沉,触感并无太大异常。
他将其凑到鼻尖,仔细地嗅了嗅。
除了米糕的清香和淡淡的甜味,似乎并无不妥。
但他的手指却极其灵巧地在糕体侧面轻轻按压、摩挲。
突然,他的指尖在某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处停顿了一下!
那里,有一道几乎被完美抹平的、糖油凝固后的细微接缝!
老周眼神一厉。
没有半分犹豫,他从腰间摸出一把薄如柳叶、刃口锋利的小刀——这刀平时是用来拆封货物或切割捆绳的。
他用刀尖极其精准地沿着那道细微的接缝,轻轻一划!
糕体被无声地剖开一道口子。在层层叠叠、晶莹的糕体中心夹层里,赫然躺着一个用白色绢布紧紧包裹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老周用刀尖将其轻轻挑出,放在掌心。
解开外层干净的绢布,里面是一小块写满了蝇头小字的、被暗红色“墨迹”浸透的薄绢!
当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绢帕上那惊心动魄的内容时,那阅尽沧桑、早已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
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四射!
“毁矿……刺周……引倭,松涛院侍妾……”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库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蒙着灰尘的旧樟木箱子。
箱子上挂着一把黄铜锁。
老周快步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细长钥匙,插入锁孔,却不是开锁,而是用力一拧!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樟木箱子侧面一块木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只有拳头大小的暗格!
老周迅速将那块写满字的绢帕,连同包裹它的干净绢布,一起塞进了暗格深处。
然后手指在暗格内壁某个凸起处一按。
“咔哒!”木板瞬间复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做完这一切,老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和气生财的掌柜表情。
他拿起那块被剖开的千层糕,几口便吃了个干净,连一点碎屑都没留下。
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库房,对柜台后的小伙计吩咐道:“阿贵,把这点心分一分,给街坊几位相熟的老人家送去尝尝,就说王府大厨房的新品。”
“好嘞,掌柜的!”
阿贵不疑有他,欢快地应了一声。
老周则慢悠悠地踱到柜台后,拿起一本厚厚的账簿,提笔蘸墨,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仿佛只是在核对日常账目。
然而,他笔下写出的,却是一连串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隐含特定规律的数字和符号!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低垂的眼睑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湖州城午后的喧嚣透过门窗隐隐传来,而在这间小小的杂货铺里,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然被点燃。
致命的信号正化作无形的电波,以最快的速度,穿透千里关山,射向河东道那个名为清河的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