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土里长出的名字(2/2)
柳如烟看着学生呈上来的新编《乡土志·续》,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动人的弧度。
其中,收录了一首在附近村寨流传甚广的童谣:
“破壳芽,灰里埋,老树底下水自来;瘸腿叔,草鞋客,教咱活过庚子灾。”
她轻声问那满脸崇拜的学生:“这歌谣,是从何处传唱开的?”
学生挠了挠头,答道:“先生,听老人们说,是去年闹蝗灾的时候,有个游方的瘸腿匠人,一路走一路唱,用这歌教大家怎么护苗保种。后来,人人都会唱了,都说那瘸腿叔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呢!”
柳如烟的目光凝视着那“瘸腿叔”三个字,心头一颤。
那不正是当年为了隐藏行踪、方便在底层传播农技,陈默伪装的身份之一么?
她没有揭穿这个美丽的误会,反而召集了学堂里所有的孩童,让他们集体吟唱。
她侧耳倾听,将九个不同村落传来的版本一一录下对比,惊奇地发现,虽然曲调各异,歌词也略有出入,但“温水草木灰醒芽”“借腐根引深层水”这些核心的技法,却分毫不差,被完美地保留了下来。
她提笔,在那本《乡土志》的扉页上,写下一行娟秀小字:“真言如风,愈传愈纯。”
是夜,风雨大作。
柳如烟起身去关紧窗棂,恍惚间,听见屋檐下滴答的雨声里,似乎夹杂着一声极轻的笑,像极了多年前,在那幽暗的影阁密道中,那人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查不到我,是因为我,早已不在任何记录里。”
北境边镇,昔日李昭阳的副将营帐。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让刚刚安稳下来的镇子再度陷入恐慌,百姓拖家带口,哭喊着欲要逃离。
已是镇中主心骨的李昭阳当机立断,下令封锁所有路口。
但他没有派兵强行镇压,反而将所有青壮组织起来,按照一套奇特的“五步护田法”,连夜改建隔离区域。
他们挖出环形的导流沟,将病患区的污水引走,避免交叉感染;在隔离区四周遍植艾草,点燃后用烟气驱赶秽气;每户门前,都埋下一个打了孔的陶罐,里面盛放着石灰与草药混合的消毒水;夜间,不再设固定哨岗,而是由提着油灯的巡逻队,按特定的路线往复巡查,既能警戒,又能用火光驱散阴湿。
郎中们更是按照李昭阳提供的“三草汤”改良出防疫香囊,分发给每一户人家。
七日之后,疫情奇迹般地得到了控制,无一人死亡。
镇民们感激涕零,要为他立一座“镇疫碑”,歌功颂德。
李昭阳却断然拒绝,他指着那套仍在有效运转的隔离系统,声音嘶哑而郑重:“这套法子,不是我李昭阳创的。它是一个从不肯留下自己名字的兄弟,早在许多年前,就在咱们炊事营的灶台边,用烧火棍画给我的。要谢,就谢那片土地吧。”
当夜,他独坐院中,从床下摸出一件珍藏多年的铜犁铧,那是他从军前家中唯一值钱的物件。
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良久,最终,他走到院角,用力将那闪着寒光的犁铧,深深地插入了湿润的泥土之中,任凭它在未来的风雨中,化作铁锈,滋养一方。
那像是在埋下一枚永远不会发芽,却注定会滋养这片土地的种子。
更南边,一处偏僻的农庄里。
归田多年的老兵韩九,看着家中那个高热昏迷、满嘴胡话的老乞丐,眼眶阵阵发热。
那人虽衣衫褴褛,面目全非,但口中反复喃喃的,却是韩九刻在骨子里的句子:“……罐……要朝东……种子不能晒……”
他一眼认出,这是当年炊营解散后便失散的老伙计!
他们曾一同围在灶火边,听那个叫陈默的年轻人,讲授这些闻所未闻的蓄种要诀。
他立即按记忆中的“三草退热汤”为老伙计施救,又跑到院子里,将自家储藏种子的陶罐,全部重新调整了方向,确保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可以精准地照入罐口的孔洞,为种子催芽。
次日,老伙计悠悠转醒,一把抓住韩九的手,老泪纵横:“我还记得……你当年分的干粮里,那点荆芥拌灰的芽儿……真他娘的苦,可硬是让咱嚼出了青气……”
韩九说不出话,只是默默走进厨房,将自己那本祖传的菜谱最后一页,小心翼翼地撕下,投进了灶火。
火苗一卷,化为灰烬。
他重新铺开一张新纸,蘸墨誊写。
“真正的饭,是能让别人活下去的饭。”
窗外雨歇,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芒照亮泥墙上新刻的方子,那起承转合的字迹,竟与他们当年在沙盘上推演的战术图,如出一辙。
而陈默,在见证了那块“活地碑”之后,继续向西而行。
他沿着一条早已废弃的古驿道,一步步走入更加荒凉的戈壁边缘。
风沙渐起,天色昏黄,前方的路似乎已经断绝。
可他知道,这条路的尽头,通往一个地方。
一个所有被遗忘的故事,最终都会抵达的归宿。
一个破碎之物,被赋予了最后使命的寂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