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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血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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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中央,惨白的光像块刚从冰窖里拖出来的铁板,砸在墙面和地面上,边角洇着模糊的毛边。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被光一照,成了无数翻滚的银线,混着消毒水的刺鼻味和墙角霉变的潮气,黏在皮肤上像层没干透的胶,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

杨杰刚从外面进来,作训服的袖口还沾着点红土坡的砂,裤脚卷着半截没来得及拍掉的草屑。他站在桌前顿了顿,喉结无声地滚了滚——大概是刚灌下去的凉茶还在喉咙里焐着,此刻顺着血管往四肢漫,把外勤带来的燥意压下去几分。左手攥着的不锈钢水杯早结了层厚冰,杯壁的冷凝水聚成串,顺着杯身往下爬,在他虎口的老茧上打了个转,才“啪嗒”滴在审讯桌上。

那桌子是复合板的,边缘被常年的手肘磨得发亮,靠近黑羊的那侧还留着半圈暗红的印——是去年某场审讯时,嫌犯的鼻血蹭上去的,此刻被新的水珠一泡,晕出淡淡的褐。杨杰的手腕猛地发力,水杯底“哐当”撞在黑羊的手铐链上,铁链瞬间绷直,链环互相撞击的脆响在瓷砖地面撞出空荡的回响,像有串生锈的钥匙在空旷的仓库里乱滚。

黑羊被这声响惊得缩了缩脖子,油腻的颈肉堆出三道褶,藏在褶里的汗珠子顺着锁骨往下滑,钻进囚服领口。他不敢抬头,眼尾的余光却死死勾着杨杰的左手——那截断指的截面泛着硬茧的白,指甲缝里还卡着点红土渣,此刻正抵在桌角的审讯记录纸上。纸是泛黄的,边缘卷着干硬的毛边,大概是被反复翻阅过,“贩卖人体器官”那行字的墨迹被汗水泡得发虚,笔画间晕着浅灰的雾。

水杯壁的水还在往下淌,不是顺顺当当的流,是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一厘一厘往桌沿爬。最先滴下去的那串已经在桌面上洇开,顺着木纹的沟壑漫,把“黑羊”两个字的签名泡得发胀。最后那滴悬在桌角,颤巍巍地坠下去,落在黑羊脚边的瓷砖上,“啪”地碎成朵小水花,溅起的细珠粘在他磨破的鞋跟上,像粒没化的盐。

而桌上那道水痕还在漫,从杯底往记录纸的边缘爬,在泛黄的纸页上勾出弯弯曲曲的线。那线越到末端越细,边缘带着毛茸茸的白,像条刚蜕完壳的小蛇,鳞甲还没干透,湿漉漉地贴在地上,正往黑羊的脚踝游去。黑羊的脚趾突然蜷了蜷,铁链在脚踝处勒出的红痕被扯得更亮,像道刚被指甲掐出来的血印。

黑羊的喉结在颈肉里猛地一沉,像吞了颗没嚼碎的石子。那颈肉是松垮的,常年浸在油汗里,此刻被这猛地一动扯出三道深褶,褶缝里积着的灰垢混着冷汗,顺着锁骨往囚服里钻,在苍白的布料上洇出蜿蜒的暗痕,像几条刚从泥里爬出来的虫。他的后颈死死抵着铁椅靠背,冰凉的漆皮硌着脊椎骨,却压不住皮肉下突突乱跳的筋——那筋从耳后一直窜到肩胛,跳得像要挣破皮肉逃出去。

眼皮被白炽灯刺得发沉,他却不敢眨。睫毛上沾着的眼屎混着汗,糊成半透明的膜,透过这层膜,眼角的余光正死死咬着杨杰的左手。那截断指的截面泛着硬茧的白,像块被反复捶打的旧铁皮,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渣——是红土坡的土,嵌在指甲缝里,深得像是长在了肉里。此刻那截指节正抵在桌角的笔录纸上,力道不大,却像根烧红的铁丝戳在黑羊的眼皮上。

笔录纸是糙面的,被无数次翻动磨得发脆,“贩卖人体器官”六个字的墨迹本就发乌,此刻被杨杰指腹的汗一泡,正顺着纸纹往外晕。那晕开的墨不是均匀的黑,是带着毛边的灰,像块浸了血的布在慢慢渗,把“器官”两个字泡得发胀,笔画间的空白被填满,倒像是把“人”字给活活吞了进去。纸页边缘卷着干硬的毛边,大概是被杨杰刚才的动作带得颤,正轻轻刮着黑羊的手背,像刀片在试锋。

左手的指甲缝突然一阵刺痒。黑羊猛地攥紧拳,才想起昨夜在红土坡被按在泥里时,指甲抠进了半寸深的红土——那土是黏的,混着血和腐叶,此刻还嵌在指甲缝最深处,结成了暗红的痂。消毒水的气味从审讯室的通风口钻进来,带着股医院特有的冷腥,和指甲缝里的土味一混,竟成了种发甜的腻,像块没化透的血冻,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他想咳,却被嗓子眼突然收紧的筋绊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破风箱在漏风。

铁椅的螺丝突然“咔哒”响了一声。许是他攥拳的力道扯动了手铐,铁链在铁椅腿上磨出细碎的火花,那响声不大,却像根针戳在黑羊的耳膜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杨杰的指节挪——那指节正微微用力,把“贩卖”两个字的笔画压得变了形,纸页在指腹下微微发颤,像块被按在砧板上的肉。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审讯桌上时“啪”地碎开。黑羊的脚趾在鞋里猛地蜷缩,鞋底板磨出的洞露出半截脚后跟,此刻正死死抠着冰凉的瓷砖,却止不住膝盖窝里往外冒的寒气——那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把腿肚子的筋抽得发紧,像被人用铁丝勒住了似的。

他终于眨了下眼,睫毛上的汗珠滚进眼里,刺得生疼。再睁开时,那截抵在纸上的断指仿佛离得更近了,指甲缝里的红土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嵌在肉里的碎玻璃。而“贩卖人体器官”那行字,已经被汗晕成了团模糊的黑,像摊刚泼上去的血,正顺着桌沿往他脚边爬。

“说吧。”

杨杰的声音是从胸腔里碾出来的,带着瓷砖地面反射的冷,每个字都像冻在冰里的铁砂,砸在审讯室的空气里,溅起细碎的寒。他没抬头,视线钉在黑羊汗湿的颈窝,左手的断指却在笔录纸上轻轻敲了敲——那截指节的硬茧擦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像钝刀在磨骨。

“那些心脏,到底要给谁。”

尾音刚落,断指突然往下一沉。不是戳,是带着股狠劲碾,“人体器官”那行字的纸页瞬间陷出浅坑,边缘的毛边被指腹带得翻卷,像被连根拔起的草。纸页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毛边蹭过杨杰的指节,刺啦刺啦的,混着他虎口燎痕的痒,倒像是在黑羊的耳膜上拉锯。

黑羊的肩膀猛地往回缩,肩胛骨几乎要戳破囚服。油腻的颈肉堆出三道褶,藏在褶里的汗珠子顺着锁骨往下滚,砸在铁链上“嗒”地碎开。铁链被这猛地一扯,瞬间绷直,链环互相撞击的脆响在瓷砖上弹来弹去,像串生锈的钥匙掉进空水桶,撞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他飞快地舔了舔嘴唇。上唇的死皮早就干裂,被舌头一蹭,簌簌往下掉渣,混着唾沫咽进喉咙。舌尖突然尝到点腥甜——是昨夜在红土坡被军靴碾住下巴时,咬破的牙龈还没好,此刻血珠正从牙缝里渗出来,在舌尖凝成细小的红珠。

“真……真是药引……”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气音多过实音,抖得像被狂风扯住的破布条。他的目光往桌底溜,却被杨杰的作战靴钉死——那双靴底还沾着红土坡的泥,边缘磨出的毛边蹭着瓷砖,像在数他撒谎的次数。“给南边来的大老板……他们说……说小孩的心干净,没沾过浊气,能治……能治怪病……”

“嗤——”

杨杰的笑声突然炸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烟草和金属的锈味,喷在黑羊的脸上。他往前倾了倾身,审讯桌的木纹硌着肋骨,带来种钝痛的清醒。距离瞬间拉近,杨杰呼吸里的凉茶味混着红土的腥,像块冰砖压在黑羊的鼻尖,连睫毛都能扫到杨杰眉骨的疤——那疤是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的,此刻在白炽灯下泛着浅红,像条没长好的蛇。

“大老板?”杨杰的断指抬起,指尖几乎要戳到黑羊的鼻尖,指甲缝里的红土渣在光里闪,“穿迷彩还是西装?戴金表还是扛枪?”他突然顿住,指腹碾过笔录纸上“药引”两个字,把那墨迹压得发虚,“红土坡搜出的那箱冰镇液,技术科刚出的报告——戊二醛浓度是医用标准的三倍,专门用来活存器官,保证48小时内移植不坏死。”

断指猛地往桌上一磕,“哪个‘大老板’会随身带这玩意儿?”

黑羊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他盯着杨杰断指上的红土渣,突然想起昨夜冷藏箱的金属壁——那上面结着白霜,霜层下沾着点暗红,当时以为是血,此刻才惊觉,那颜色和杨杰指甲缝里的红土一模一样。喉结在颈肉里疯狂滚动,却咽不下卡在喉咙的腥甜——是指甲缝里的土味混着消毒水,发酵成了腐肉的腻,堵得他发不出声,只能任由牙齿打颤,“嗒嗒”撞在一起,像红土坡散落的指骨在互相啃噬。

铁链又在铁椅腿上磨出“哗啦”的响。这次不是惊惶,是黑羊的膝盖在抖,带动整个铁椅往桌底缩,椅脚的螺丝松动了,每动一下就发出“咔哒”的哀鸣,像在替他求饶。可杨杰的目光没移,还钉在他的瞳孔里,那里面映着断指的红土,映着笔录纸的墨迹,映着他自己惨白的脸——像在照一面沾满血的镜子。

黑羊的虹膜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往中心抽紧。方才还泛着浑浊黄的瞳孔,瞬间缩成枚锈迹斑斑的铁钉尖,边缘的虹膜被扯得发白,像张被勒紧的纸。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发虚,唯有杨杰左臂袖口那截红布,像烧红的铁丝般钉在视网膜上——那布早不是正经的红了,褪色成发暗的砖,边缘磨得绽出白花花的棉絮,像块被反复撕扯的旧伤疤。

红布角上绣着半朵石榴花。针脚歪歪扭扭的,该是手工缝的,花瓣的边缘被霉斑啃得发脆,灰黑的霉点像群贪食的虫,顺着布纹的沟壑往花心爬,把本该鲜红的瓣染成了污糟糟的褐。有几粒霉斑结了硬痂,许是沾过溶洞的湿泥,此刻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倒像是嵌在布上的碎骨渣。布角还缠着根细麻线,线头打着个死结,结眼里卡着点暗红的渣——是红土坡的土,混着点发乌的血,把线染成了深褐,像根没洗干净的血绳。

“嗡”的一声,黑羊的太阳穴突然炸响。昨夜红土坡的腥甜猛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压得他舌根发麻。他想起自己被军靴碾在泥里时,侧脸正蹭过这么一截红布——那布是湿的,沾着红土和不知谁的血,粗糙的布纹刮过他的颧骨,把油皮都磨破了。当时没在意,此刻才惊觉那腥甜里裹着的狠劲:不是普通的凶,是淬了火的冷,像冰锥子往骨头缝里钻,和此刻杨杰盯着他的眼神一个模子。

后颈的汗毛突然根根倒竖,像被泼了桶冰水。冷汗没等他反应就涌了出来,不是细密的珠,是成股的流,顺着脊椎的凹槽往下淌,把囚服的后襟浸得透湿。那布料是粗棉的,湿透后变得沉甸甸的,死死贴在背上,纤维的纹路嵌进汗毛孔里,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更糟的是黏在椅背上的感觉——铁皮椅背的漆早掉光了,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汗湿的衬衫被黏住,稍微动一下就发出“刺啦”的响,像块被血泡透的海绵,要把皮肉都粘在铁上。

他下意识想缩肩,却被手铐拽得铁链“哗啦”响。链环撞在铁椅腿上,溅出细碎的火星,那声响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倒像是在提醒他:跑不掉。呼吸突然变得艰难,鼻腔里全是红布的霉味、红土的腥气、还有衬衫上汗湿的酸,混在一块儿成了种发腻的甜,像块泡在血水里的糖,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黑羊的眼球开始发涨,许是瞪得太久,眼白爬满了血丝,把杨杰袖口的红布衬得愈发刺眼。他突然看清那半朵石榴花的花芯——本该是金黄的蕊,此刻被霉斑和血泥糊成了黑,像只被踩烂的虫。而那截红布晃啊晃,活像条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小蛇,正往他的脖颈缠过来。

通风管的铁皮突然“嗡”地颤了颤。那是段生锈的旧管,接缝处的锈皮卷成小喇叭,把隔壁的动静撕成碎块,再一股脑往这边灌。最先钻进来的是黑狼的惨叫——不是撕心裂肺的嚎,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的闷痛,像钝刀锯骨头时,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哀鸣,尾音拖得又细又长,在管道里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听着倒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铁皮。

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巨响。不是单一的脆,是木椅腿砸在瓷砖上的钝、铁链绷直的锐、还有什么金属物件滚落的乱,混在一块儿炸开来,像整面墙突然塌了半角。那声响顺着通风管的弧度往下坠,在杨杰耳边“啪”地炸开,震得他耳鼓发麻,连带着审讯桌都微微发颤,桌面上的钢笔滚了半寸,笔尖在笔录纸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银线。

黑羊的手指猛地抽搐起来。不是轻轻抖,是指节往反方向拧的痉挛,骨节“咔咔”响着,像被无形的手掰着往肉里按。铁链被这股劲扯得绷直,链环在审讯桌的复合板上刮出“刺啦刺啦”的响,留下几道深褐色的痕——那是常年摩擦积下的锈,此刻被新的力道带得翻卷,像条被钉在桌上的蛇,身子乱扭,尾巴却被死死按住,只能用鳞甲在桌面刨出绝望的印。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红土渣,此刻随着抽搐往纸上蹭,把那些划痕染成了暗红,倒像是蛇在淌血。

杨杰的喉结滚了滚,压下喉咙口的燥。他起身时没发出半点声响,直到战术靴的胶底碾上地上的烟蒂,才“咔嚓”脆响一声——那烟是硬壳红塔山,滤嘴被唾液泡得发涨,边缘卷着圈深黄的渍,此刻被靴底的防滑纹死死咬住,滤棉里的烟丝混着纸浆被碾成碎末,从靴纹里挤出来,像摊被踩烂的灰。他的动作没停,靴尖往旁边蹭了蹭,把半寸长的滤嘴残片碾进瓷砖的缝里,那缝里还留着上回审讯时泼的咖啡渍,此刻混着烟末,成了道黑黄相间的垢,像条凝固的脓。

目光往观察窗偏过去时,玻璃上的指纹和哈气刚好凝成片模糊的雾。杨杰抬手抹了把,掌心的老茧蹭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响,露出后面老林的脸。老林的鬓角早白透了,不是均匀的银,是那种被岁月啃过的斑驳,几根特别长的白发垂在耳后,被白炽灯一照,亮得像银丝,衬得他太阳穴那道浅疤愈发清晰——那是去年流弹擦过时留下的,当时血顺着这道疤往脖颈淌,把半件作训服都染成了暗褐,此刻疤痕的边缘还泛着浅红,像条没长好的蚯蚓。

他正举着对讲机,食指关节抵着机身的按键,指腹的老茧把塑料壳磨得发亮。对讲机的天线是歪的,大概是常年揣在兜里压的,线尾缠着圈黑胶带,遮住了裂掉的塑料。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气音从唇缝里漏出来,像风钻过墙缝,杨杰看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眉头皱得厉害——不是普通的紧,是眉心的肉往一块儿挤,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拧成了疙瘩,像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开的笔录纸,纸纹里还卡着没抖干净的灰。

通风管里又传来黑狼压抑的呜咽,这次混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杨杰收回目光时,看见老林的拇指蹭了蹭太阳穴的疤,那动作极轻,却像根针戳在杨杰的记忆里——去年在边境医院,老林就是这样按着伤口,说“这点疼算什么,没抓住人心里才疼”。

审讯室的空气突然更沉了。黑羊的抽搐还没停,铁链刮出的痕在桌上越积越多,像幅混乱的血图;老林的白发在玻璃后晃,像根绷紧的弦;而通风管里的呜咽,正顺着那些看不见的缝,往每个人的骨头里钻。

“给你看样东西。”

杨杰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右手却已经探进证物袋。证物袋是透明的聚乙烯,边角被他的指甲刮出几道白痕,袋里装着枚弹壳——不是规整的圆,锈迹像张网爬满黄铜表面,深褐的锈斑里嵌着些暗红的砂,是红土坡特有的黏土质,被锈死死咬住,抠都抠不下来。他捏着弹壳的底座,那地方还算光滑,留着圈浅浅的击针痕,是昨夜李凯的机枪撞针留下的印,此刻被他的指腹摩挲得微微发烫。

拎出来时,证物袋的边角扫过审讯桌,发出“沙沙”的轻响。杨杰的手腕转了半圈,弹壳在空中划出道冷弧,锈迹里的红土砂被甩得微微颤,像要从铜壳上跳下来。他把弹壳往黑羊眼前送了送,距离近得能看清壳口的卷边——那卷边不是自然形成的,是被子弹射出时的力道扯得外翻,边缘还挂着点焦黑的烟痕,是火药灼烧的印,凑近了闻,能尝到股发苦的铁腥,混着红土的涩。

“认得这个?”杨杰的拇指蹭过弹壳的锈斑,红土砂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黑羊的手背上,凉得像冰粒。“88式机枪的弹壳,有效射程八百米。”他顿了顿,弹壳突然往黑羊的鼻尖凑了半寸,金属的冷光扫过对方的瞳孔,把那点刚冒头的侥幸照得无所遁形,“红土坡那片林子,八百米够穿三个树冠。你要是再扯谎,下次它就不是落在土里了。”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轻,弹壳却故意往黑羊的囚服上磕了磕,“当啷”一声脆响,像块冰砸在铁板上。

黑羊的牙关突然不受控制地打颤。不是细碎的抖,是上下牙床往死里撞,“嗒嗒”声在瓷砖地面撞出空荡的回响,倒像是红土坡那些散落的指骨在互相啃咬。最前面的门牙缺了半颗,是昨夜被军靴踹的,此刻断口处的牙神经暴露着,被审讯室的冷气一吹,疼得他太阳穴突突跳,那“嗒嗒”声里便裹了层抽气的嘶,像破风箱在漏风。

视线落在弹壳的红土砂上时,脑子突然“嗡”地炸了。

他想起昨夜在红土坡被按倒的瞬间,眼角瞥见过一截尺骨——那骨头细得像根没长粗的竹,骨头上有排牙印,小而浅,是孩童受惊时咬的,牙印的凹槽里卡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当时风正往他脸上灌,带着那截骨头的腥甜,他看见骨尖的血珠悬了半秒,才“噗”地坠在红土里,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褐花。而此刻,弹壳上的红土砂正和记忆里那朵褐花重叠,连腥甜的味都分毫不差,黏在喉咙口,甜得发腻,腻得发恶。

“是……是红蛇……”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血沫。黑羊的舌根突然发僵,想再说点什么,牙关却还在打颤,把后面的话咬得七零八落。他的目光死死粘在弹壳上,那上面的红土砂像活了过来,顺着锈迹往他眼前爬,爬成红土坡的血色,爬成尺骨上的牙印,爬成红蛇组织那些缠在枪上的红布条——那些布也是红的,染着血的红,此刻正和弹壳的冷光缠在一块儿,勒得他喘不过气。

杨杰的指腹还在弹壳上摩挲,锈屑混着红土砂落在审讯桌上,积出一小撮暗褐的渣。他没追问,只盯着黑羊打颤的牙关,像在数他抖了多少下——每一下,都像红土坡的血珠在坠,砸在心里,闷得发沉。

观察窗的玻璃上还凝着层薄雾,老林原本是半倚在墙根的,后背抵着冰凉的瓷砖,右手的对讲机线松松垮垮绕在食指上,线尾的塑料插头蹭着裤缝,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听见“红蛇”两个字时,他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把,整个身子“腾”地直起来,后背离开墙面的瞬间,衣料与瓷砖摩擦出“刺啦”的响,像块湿布被猛地扯开。

对讲机的线在指间缠得更紧了。不是刻意绕的,是身体绷紧时手指下意识蜷缩的劲,线绳勒进掌心的老茧里,留下道浅红的痕,那痕里还卡着点昨夜整理卷宗时沾的墨,此刻被勒得发暗,像条嵌在肉里的细铁丝。他的下颌线绷得笔直,原本垂在耳后的白发被这猛地一动甩到额前,几根特别长的银丝沾在眉心的疤上——那疤是去年流弹擦过时留下的,当时血顺着这道疤淌,把半张脸都染成了暗红,此刻疤痕的边缘被绷紧的皮肤扯得发白,像条即将裂开的旧伤。

审讯室里,杨杰的断指正悬在笔录纸上方半寸。方才还在记录的笔尖离纸面只有毫厘,墨珠已经在纸上洇出个极小的黑点,却被“红蛇”两个字钉在了半空。指节突然绷得发僵,虎口的燎痕被扯得发疼,那是昨夜在红土坡握枪时被火药燎的,此刻结痂的皮裂开道细缝,渗出来的血珠沾在笔杆上,把塑料壳染出点暗褐的印。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的红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贩卖人体器官”那行字上,像要把这行字埋进土里。

“哪个红蛇?”

声音比刚才沉了半分,尾音裹着股不易察觉的颤。杨杰的目光扫过黑羊惨白的脸,看见他鼻尖的鼻涕正顺着人中往下爬,那鼻涕不是清的,是混着眼泪的浊黄,像条没骨头的虫,爬过干裂的嘴唇,滴在囚服胸前的编号上——“073”三个蓝漆数字本就被汗水泡得发虚,此刻被鼻涕一晕,彻底成了团模糊的青灰,像块被脏水浸过的布。

黑羊的肩膀还在抖,铁链在铁椅腿上磨出“哗啦”的响,链环撞在椅脚的螺丝上,溅出的火星落在他的鞋面上。他想抬手抹把脸,却被手铐拽得手腕生疼,只能任由鼻涕和眼泪往脖颈里淌,把油腻的颈肉糊得发亮,像块刚从泥里捞出来的肥肉。

“武……武装贩毒的那个……”他的声音突然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破音,“在金三角有自己的武装……”说到“武装”两个字时,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咬得“咯吱”响,左手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把昨夜嵌进去的红土渣全按进了肉里,“他们手里有重武器……RpG、改装冲锋枪……还有……还有迫击炮……”

“我们只是跑腿的!”突然拔高的哭腔撞在审讯室的天花板上,又弹回来砸在杨杰的耳膜上。黑羊的身子往桌前扑了扑,铁链瞬间绷直,把铁椅拽得往前提了半寸,椅腿在瓷砖上刮出“刺啦”的痕,像道被撕开的伤口,“是他们找的我们!说要五十颗心脏……二十副肝脏……全要活的……新鲜的……”

他的喉结疯狂滚动,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说……说用这些换五十公斤‘白货’……纯度最高的那种……能……能卖上大价钱……”最后几个字说得极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就猛地把头埋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审讯桌,把半张脸都埋进臂弯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破麻袋。

白炽灯的光落在他弓起的背上,把囚服后襟的汗渍照得愈发清晰——那汗渍是不规则的团,像张被水浸过的地图,边缘还洇着点暗红,是昨夜在红土坡蹭的血。杨杰盯着那团汗渍,断指在笔录纸上悬得更久了,笔尖的墨珠越积越大,终于“啪嗒”滴在纸上,把“红蛇”两个字的笔画晕成了片模糊的黑,像滩正在蔓延的血。

观察窗后的老林已经走到玻璃前,额头几乎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对讲机线在指间缠了两圈,勒得指节发白。他的目光越过杨杰的肩膀,落在黑羊埋首的背影上,鬓角的白发被灯光照得发亮,像根绷紧的银丝,而那银丝的尽头,似乎正缠着红土坡的血、澜沧江的浪,还有红蛇组织那些染血的红布条,越收越紧。

审讯室的空气突然变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黏在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黑羊压抑的呜咽混着铁链的轻响,在瓷砖地面上荡来荡去,而“五十颗心脏”“五十公斤白货”这些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扎得生疼。

通风管的铁皮还在微微发颤,像被按停的琴弦余震未消。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突然掐断在喉咙里,最后半声呜咽卡在管道深处,化成缕若有若无的气,顺着锈蚀的接缝往外渗,混着审讯室的消毒水味,在空气里凝出层发黏的冷。寂静猛地砸下来,比刚才的惨叫更压人,连杨杰的呼吸都跟着顿了半拍,耳鼓里嗡嗡响,像有只蝉被闷在了空罐里。

他的目光落在黑羊的下颌上。那下颌裹着层松垮的肉,胡茬是灰黑的,长短不齐,像荒地里的野草,最密的地方卡着些暗红的渣——是红土坡的土,错不了。那土带着特有的铁锈色,不是普通的黄褐,是红里掺着黑,像被血浸透后晒干的泥,此刻正随着黑羊的哆嗦往下掉。不是成块地落,是一粒一粒往下飘,有的粘在胡茬尖晃悠,有的顺着颈纹往囚服里钻,还有几粒落在审讯桌上,“嗒”地砸在笔录纸的折痕里,把那道白痕染成了暗褐,真像枚刚盖上去的红土印,给黑羊刚才的话落了款。

黑羊的下颌还在抖,不是轻微的颤,是肌肉抽搐的痉挛,连带着嘴角都往一边歪,露出半颗缺角的牙——牙上沾着点血丝,是昨夜咬的,此刻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他想咽口水,喉结却像卡着块红土疙瘩,上下滚动时带着“咕噜”的响,每动一下,胡茬里的红土渣就多掉几粒,在桌面上积出一小撮,像谁不小心撒的朱砂。

杨杰的指尖突然有些发凉。他想起邓班脖子上挂的那枚狼牙吊坠——母狼的獠牙,根部缠着圈发黑的血渍,该是年头久了,血都渗进牙纹里,变成了深褐。獠牙尖磨得不算锋利,却泛着种沉冷的光,像淬过冰。上次在溶洞搜捕时,邓班的战术背心被蝙蝠粪蹭得发臭,那枚狼牙就悬在胸口,随着他举枪的动作晃,尖端正对着蜷缩在岩壁后的毒贩。当时那毒贩的眼神,和此刻黑羊的哆嗦一个模子——不是普通的怕,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像看见什么比死亡更吓人的东西,连瞳孔都缩成了针尖,映着狼牙尖的冷光,像两团将熄的火星。

通风管里又传来点细碎的响,不是惨叫,是铁链拖地的“哗啦”声,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杨杰收回目光,看见桌上的红土渣又多了几粒,和红土坡的土放在一起,根本分不出两样。黑羊的下颌还在抖,那红土渣就像从他骨头里掉出来的,一粒一粒,把“红蛇”两个字压得愈发沉重,连空气都跟着染成了红土的颜色,又冷又涩。

“交易地点在哪?”

杨杰抓起笔的动作带着股狠劲,塑料笔杆撞在笔录纸的瞬间,断指的硬茧先在纸上碾出道浅痕。他的指腹还沾着红土坡的砂,此刻死死攥着笔,笔尖在纸页上拖出“沙沙”的响——那声音极刺耳,像钝刀在刮生锈的铁皮,每一下都剐在黑羊的耳膜上。纸是糙面的,被反复翻动磨得发脆,“红蛇”两个字的墨迹刚干,就被笔杆带得发颤,笔画间的空白处被划出凌乱的道子,像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脸。

“时间?”断指突然加重力道,笔尖几乎要戳穿纸页,墨珠在“地点”两个字旁边洇出小团黑,“他们派谁来接货?”

三连问像三颗石子砸进死水,审讯室的空气瞬间更沉了。杨杰的呼吸撞在笔杆上,带着红土的腥气,断指的截面泛着硬茧的白,指甲缝里的红土渣混着笔油,在纸页上蹭出暗红的痕,倒像是血在写字。

黑羊的嘴唇哆嗦得快要看不清轮廓了。不是轻轻颤,是上下唇瓣往两边扯的痉挛,嘴角的死皮被扯得裂开,渗出来的血珠挂在唇缝间,像条细红的线,随着哆嗦“嗒嗒”往审讯桌上掉。铁链被这股劲拽得绷直,链环在铁椅腿上撞出密集的响——“哐当、哐当”,节奏乱得像受惊的虫群在乱爬,有的链环卡进椅腿的锈缝里,被扯得发出“吱呀”的哀鸣,像骨头在被慢慢碾碎。

他的目光彻底散了,眼球上蒙着层浑浊的雾,像是在看杨杰,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或许是红土坡的溶洞,或许是澜沧江的水。嘴唇动了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含混的字:“在……在澜沧江的废弃码头……”声音轻得像缕烟,刚出口就被铁链声打散,“那码头……早没人去了,就剩几间烂铁皮棚,柱子上全是锈……”

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个寒颤,铁链在铁椅上撞得更凶,椅脚的螺丝松动了,跟着“咔哒咔哒”晃,像要散架。“他们说……说要带足人手……”他的喉结疯狂滚动,像在吞咽玻璃渣,“红蛇的人……都戴红头巾,布是那种……那种发黑的红……”

杨杰的笔尖顿了顿,墨珠在纸上洇出更大的黑团。

“枪上缠着红布条。”黑羊的声音突然飘了起来,像被风卷着的残叶,“布上……布上有腥气,他们说……说是用人血染的……能辟邪……”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根冰锥扎进审讯室的空气里。黑羊的嘴唇还在哆嗦,嘴角的血珠滴在铁链上,顺着链环的凹槽往下爬,在锈迹里积出细小的红,像条没长全的血蛇。他的目光落在杨杰袖口的红布角上,那半朵石榴花的霉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突然和记忆里红蛇枪上的布条重叠——都是发暗的红,都裹着化不开的腥,连哆嗦的节奏都跟着重合了。

杨杰的断指停在“红布条”三个字上方。笔尖的墨珠悬了半秒,“啪嗒”落在纸上,把那三个字晕成团模糊的黑。他盯着黑羊涣散的瞳孔,看见里面映着自己攥笔的手——断指的红土渣、笔杆的墨、纸页的糙,还有黑羊唇上的血,混在一块儿,竟和红土坡的颜色如出一辙。

铁链的撞击声渐渐弱了,只剩黑羊牙齿打颤的“嗒嗒”声,像红土坡散落的指骨在互相磕碰。杨杰把笔往桌上一墩,断指在“红布条”三个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墨圈边缘晕着红土渣的痕,像给这诡异的布条盖了个印——印里藏着两个字:记着。

审讯室的白炽灯突然“滋啦”响了一声。钨丝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下,灯光从惨白骤暗成昏黄,又在下一秒炸出更刺目的亮,光晕边缘洇着圈模糊的红,像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墙面上,杨杰的影子被这骤变的光扯得忽短忽长,最后定格成道又细又瘦的黑——肩膀的轮廓被拉得锋利,像刀削过的棱;腿影在瓷砖上拖出丈余长,边缘泛着毛茸茸的白,是灯光没照实的毛边,倒真像截被绷紧的红布条,布面发暗,还沾着点没抖净的红土渣,就悬在墙根处,仿佛稍一用力就要绷断。

影子的指尖刚好落在墙角的裂缝上。那裂缝里嵌着半片干硬的墙皮,是前几轮审讯时被嫌犯撞掉的,此刻被灯光照得发亮,倒像截碎骨渣。杨杰的目光扫过那道缝,脑子里突然炸开红土坡的画面——

是那截卡在红土疙瘩缝里的指骨。细得像根没长粗的竹,骨头上排着圈细密的牙印,小而浅,该是孩童受惊时死死咬住的,牙印的凹槽里还卡着点肉丝,细如棉线,被风一吹微微颤。骨尖的指甲没掉,粉白的月牙痕里凝着黑泥,当时他蹲下去看,指腹刚触到骨面就猛地缩回——冰得像块浸在溪水里的铁,红土裹着的腥气顺着指缝往鼻腔钻,甜得发腻,是血混着腐叶的味。

还有溶洞里散落的碎骨渣。被蝙蝠的翅尖扫得滚来滚去,有的嵌在岩壁的湿泥里,露出半寸白;有的粘在机枪烫得发蓝的枪管上,被硝烟熏成了灰。最碎的那些,混在红土里像把没磨利的沙砾,踩上去“咔嚓”响,那声响里裹着点发暗的血,被风一吹,在土上洇出星星点点的褐,像谁不小心泼了把没调开的颜料。

这些画面撞在一起,竟让审讯室的空气突然沉得发僵。不是红土坡那种带着砂粒的风刮过的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消毒水的刺鼻味混着墙角霉变的潮,缠在皮肤上游走,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涩。刚才还觉得空调温度刚好,此刻却像猛地掉进了冰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像被红土坡的蝙蝠翅扫过似的。

灯泡又“滋啦”响了声,影子在墙上抖了抖,红布条似的轮廓里,仿佛洇开了点暗褐的痕——像指骨渗的血,像碎骨渣混的土。杨杰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蹭到点红土渣,是昨夜嵌在指甲缝里的,此刻被体温焐得发潮,腥气顺着指缝往脑子里钻。他突然清楚了,这冷不是灯光或空调给的,是红土坡的血、溶洞的骨、还有“红蛇”那截染血的布条,混在一块儿,往骨头里钻的寒。

墙面上的影子还绷着,像在提醒他:这截“红布条”,比红土坡的风更勒得慌。

市公安局三楼会议室的空调正往外吐着发白的冷气,却压不住满室的烟味。是三种烟混在一块儿的燥——老林抽的硬壳红塔山,烟纸泛黄,滤嘴被牙齿咬出深浅不一的痕;杨杰指间的薄荷烟,烟雾里裹着点凉,在热空气里凝成细碎的雾;墙角通风口漏进来的风,卷着这些烟往天花板上飘,聚成团灰蒙蒙的云,把顶灯的光滤成了昏黄,像蒙着层没擦净的血。

红木会议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物件,桌面被无数次手肘磨得发亮,靠近桌沿的地方有道斜斜的裂,是五年前某次缉毒部署会时,老林拍桌子太狠震出来的,此刻裂里卡着半根烟丝,被杯底的冷凝水浸得发涨。桌中央摊着的审讯记录纸边缘卷着毛边,纸角被烟烧出个焦黑的小洞,大概是昨夜谁不小心烫的,洞边还留着圈浅褐的渍,像块没长好的痂。

老林把半截烟按在烟灰缸里时,瓷缸发出“滋啦”的响。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丘,有的还在冒青烟,把他指间的老茧熏得发灰——那双手的指腹上全是硬茧,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十年前抓毒贩时被砍刀划的,此刻正捏着审讯记录的边角,纸页被他捏得发皱,“红蛇组织”四个字的墨迹被汗水泡得发虚,笔画间的空白处,还留着杨杰昨夜用红笔圈出的重点,像道没愈合的血痕。

“啪!”

记录纸被他猛地拍在桌面上,力道带着股陈年的狠。纸页撞在桌角的铜镇纸上,发出“哐当”的脆响,镇纸下压着的边境地图抖了抖,云南边境的国境线被震得发颤,像条即将绷断的弦。纸张边缘的折痕本就发白,此刻被拍得更脆,有几处甚至裂了细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像老人手背皲裂的皮。

“红蛇组织。”老林的声音裹着烟味滚出来,每个字都带着点沙哑,“缅北果敢山区出来的,手里的家伙比正规军还杂。”他抬手指向地图上标着“金三角”的区域,指尖的烟油蹭在地图的塑封上,留下道暗褐的痕,“RpG是俄制的,炮管上全是锈,却能在八百米外掀翻皮卡;改装冲锋枪更邪乎,枪管锯短了,枪托换成了红木的,握把上缠着红布条——跟他们人戴的头巾一个色,血浸的那种。”

杨杰坐在对面,指间的薄荷烟快烧到过滤嘴,烫得他猛地回神。他看见老林的指节正点在“五十公斤白货”那行字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连带着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像条被勒紧的铁丝。“去年三月,勐腊边境那场火并,”老林的声音沉了沉,烟灰落在记录纸上,“他们用火箭筒轰塌了对方的弹药库,火着了三天三夜,山头上的树全焦了,风一吹,黑灰能飘到十里外的寨子。”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茶,杯壁的茶渍厚得像层壳。“火并完第二天,三条线路就换了旗。”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咚”的闷响,“从湄公河沿岸到打洛口岸,再到萨尔温江的支流,全成了红蛇的地盘。那些被吞并的线路,以前每月过货量最多二十公斤,现在——”他的目光扫过“五十公斤”几个字,喉结滚了滚,“这数,抵得上他们以前半个月的量。”

邓班坐在最末位,迷彩服的袖口还卷着,露出小臂上的枪伤疤痕——是去年在溶洞里被流弹擦的,此刻正随着他握笔的动作微微动。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五十公斤高纯度海洛因,按黑市零售价算,够武装一个团的亡命徒三个月。”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的响,“更别说对下游的危害——成瘾者从高中生到退休工人,一个社区沾染上,三年就能拖垮半条街的家庭。”

空调的出风口突然“咔哒”响了声,吹出来的风带着股灰尘的味,把满室的烟吹得晃了晃。老林的目光落在记录纸边缘的备注栏,那里用铅笔写着“红蛇头目:刀疤陈”,字迹潦草,像急着记下来的。“这伙人不光贩毒,”他的指腹蹭过那行字,“还做人口买卖,上次边境截获的集装箱,里面十七个妇女儿童,脚踝上全拴着红布条——跟他们枪上缠的一个样。”

杨杰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溅在老林的烟蒂上,发出“噼啪”的响。他想起红土坡那截沾着咬痕的指骨,突然觉得桌上的“五十公斤”像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的蝉鸣正烈,阳光穿过烟雾照在地图上,把“红蛇”盘踞的区域染成了片晃眼的白,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国境线的边缘。

桌角的老式座钟“当”地敲了一下,震得烟灰缸里的烟蒂又冒了缕青烟。老林把记录纸往中间推了推,纸页摩擦的“沙沙”声里,每个人的影子都被烟裹着,落在地图上,像要把那片红蛇盘踞的区域,死死按进纸里。

邓班的拇指在狼牙吊坠上磨出细碎的响。那獠牙是母狼护崽时咬进熊骨的老物件,根部缠着圈发黑的血渍,不是新鲜的红,是陈年的褐,像浸透了血的蜡,在灯光下泛着哑光的冷。齿尖磨得不算锋利,却透着股沉劲,许是常年被体温焐着,竟带着点皮肉的温,此刻正随着他摩挲的动作,在锁骨处轻轻晃,尖端正对着桌摊的边境地图。

迷彩服的裤脚还卷着半寸,露出脚踝处磨白的袜边,袜口沾着些暗红的砂——是红土坡的土,错不了。那土粒嵌在布纹里,被他刚才进门时的动作带得簌簌落,在锃亮的地砖上积出小撮,像谁不小心撒的朱砂。他往前倾了倾身,指腹的老茧蹭过地图上“澜沧江”三个字的印刷体,那茧是常年握枪磨的,掌心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夺刀时被划的,此刻正硌在“废弃码头”的标注上,把那四个字压得发皱。

“这码头邪性。”他的声音裹着军人特有的沉,像从胸腔里碾出来的,“三面环水,就靠条两车道的土路通岸,路两旁全是密匝匝的橡胶林,树高得能藏卡车。”指节往地图上的码头位置敲了敲,硬茧撞在纸页上,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敲块实心的红土疙瘩,“铁皮棚的柱子锈得能捏碎,却刚好能架机枪,往林子里退三步,子弹就穿不透了。”

杨杰的断指还按在“红布条”三个字上。那截指骨的截面泛着硬茧的白,指甲缝里卡着点红土渣,是昨夜在溶洞里抠的,此刻被掌心的汗泡得发涨,顺着指腹往下淌,在笔录纸的糙面上洇出浅痕。那纸是再生纸,纤维粗得像麻绳,“红”字的最后一捺本就被墨水浸得发沉,此刻被汗一晕,墨色顺着纸纹往外爬,把“布”字的竖钩泡得发胀,像条要钻进纸里的红蛇。

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的烟丝簌簌往下掉,落在地图的国境线上。“黑羊说他们枪上缠的红布条,是人血染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分,尾音裹着点不易察觉的颤,“红土坡溶洞里搜出的那截,布面发暗,霉斑底下也藏着暗红,倒像是被血泡透了再晒干的。”

指尖的汗又沁出些,在“红布条”三个字周围积成圈浅白的渍,把纸页泡得发皱。他想起那截布上绣的半朵石榴花,针脚被血浸得发僵,花瓣的边缘缠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当时没在意,此刻和黑羊的话一叠,竟让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

邓班的狼牙吊坠还在晃,尖端正对着杨杰按纸的手。“若真是同一伙人,这布条就是记号。”他的拇指蹭过獠牙的齿痕,那是母狼咬碎熊骨的印,“红蛇敢用这当记号,怕是早就把血债刻进骨头里了。”

会议室的空调突然“咔哒”响了声,吹出来的风带着股灰尘的味,卷着两人没说完的话往地图上飘。杨杰的断指又往纸上按了按,汗渍把“红布条”三个字晕得更沉,像要把这三个字嵌进纸里,嵌进红土坡的记忆里,嵌进澜沧江码头那片等着他们的暗夜里。

老林的手指在烟盒边缘刮了刮,那盒硬壳红塔山的锡箔纸早被磨得发乌,露出里面灰白的纸壳。他抽出烟时,烟丝从卷边的纸里掉出来两粒,落在会议桌的木纹里,像两滴凝固的血。打火机是老式煤油的,金属壳被汗浸得发暗,拇指按下去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撞在烟盒上,火苗“腾”地窜起来,蓝中带黄的焰心舔着烟丝,发出“滋滋”的轻响,把他指腹的老茧照得透亮——那茧上有道细缝,是昨夜整理卷宗时被纸张划的,此刻渗着点血珠,在火光里泛着亮。

火苗往上窜了窜,燎到他的指节,老林才猛地松了手。烟卷在指间转了半圈,烟灰簌簌落在审讯记录上,把“红蛇组织”四个字的边角染成了灰。他往椅背上靠时,颈椎发出“咔哒”的响,像块生锈的合页,鬓角的白发垂下来几缕,被灯光一照,亮得像银丝,衬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那些纹路里卡着烟油和倦意,像红土坡的沟壑里积着的腐叶。

“这伙人信邪门的。”烟雾从他齿缝里钻出来,在鼻尖凝成小团,又被他抬手挥散,“红巾缠头,红布缠枪,说是‘血煞护体’。”他的指节敲了敲桌角的铜镇纸,那镇纸上刻着的“执法为公”四个字早被磨得模糊,“头目刀疤陈,左脸从眉骨到下颌有道疤,据说是年轻时跟人抢地盘,被砍刀劈的,缝了十七针,疤里总嵌着点红土——他说那是‘本命土’,沾了血才灵。”

烟卷烧到一半,灰烬摇摇欲坠地悬着,老林却没弹,任由它往袖口落。“每次开大货前,必搞血祭。”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尾音裹着股烟草烧透的苦,“找个活物,不是鸡鸭,是人。”火苗在烟灰缸里摁灭时,瓷缸发出“滋啦”的响,“去年打洛口岸截获的那批货,集装箱夹层里有具小孩的骸骨,手腕上就拴着红布条,跟红蛇头巾一个色,布角还缠着半根指甲——说是‘祭旗时没扯干净的’。”

杨杰坐在对面,指间的薄荷烟快烧到过滤嘴,烟身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看见老林吐出的烟雾在灯光下散成模糊的团,那些烟丝的轨迹像红蛇在游走,有的沾在“妇女儿童”几个字上,把打印体的黑染成了灰。

“黑羊供的五十颗心脏,二十副肝脏。”老林突然把烟蒂摁得更狠,烟灰缸里的火星溅起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哪是什么‘药引’?是给刀疤陈的血祭备的。”他抬眼时,眼底的红血丝比烟卷的火头更亮,“交易那天,怕是要在码头搞场大的——杀了人,祭了旗,再带着货往金三角钻,连血带毒,一路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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