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书写,是唯一的疗愈(2/2)
她沉默了片刻,转身对手下的亲兵挥手:“去,把那顶不漏雨的行军帐篷腾出来,给他们用。再多拿几支蜡烛去。”
“将军,这……”亲兵不解。
“让他们写。”苏锦的声音在雨夜里有些发哑,“人这辈子,只要肯把自己干的烂事儿白纸黑字认下来,就不算烂到底。等他们写完了,派快马送去民录司备案。”
七天后,队伍抵达垦区。
那个哭着写罪状的县丞,主动找到了苏锦,请求担任最苦最累的垦区记录官。
“我想试试,”那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看着苏锦,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光,“清白这种东西,能不能也被人一笔一划地写下来。”
与此同时,在伤兵营的角落里,阿依正对着一面墙壁发呆。
她接手了一个特殊的病人。
是个退下来的老兵,大家都说他哑了,整天缩在墙角发抖,给馒头就吃,给水就喝,就是不开口。
阿依没逼他说话,只是塞给了他一根烧焦的木炭条,指了指雪白的墙壁。
前三天,老兵只是在墙上画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像是一团乱麻。
到了第四天清晨,护工惊叫着跑来找阿依。
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有的字甚至写到了墙角,写到了地板上。
那不是疯话,是一份名单。
“二柱子,死在挡箭上,没报上去。”
“老黑,腿是被滚木砸断的,不是逃跑摔的。”
“那一仗死了四十三个人,官长只报了十二个。”
老兵蜷缩在墙根下,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磨秃了的炭条,睡得像个婴儿。
阿依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名字,眼眶发热。
她在那份病例档案上写下了一个新词:“制度性缄默”。
“他们不是失语,是被捂住了嘴。”阿依在给林默的报告里写道,“治这种病,不用药,得用笔。不是他们忘了战友,是过去没人肯为他们留下名字。书写,是唯一的疗愈。”
冬至大典那天,成都下了一场小雪。
祭台上香烟缭绕,林默身着玄色朝服,面对文武百官和围观的百姓,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明年起,施行‘全民立档年’。”
他的声音不大,却随着扩音的铜管传得很远。
“无论士农工商,每户须提交一份《家事纪略》。内容不限,形式自定。哪怕你是记流水账,记你家母猪下了几个崽,讲学堂都会协助录入‘链式存档’,永久保存。”
底下的朝臣炸了锅。
一位礼部侍郎颤颤巍巍地问:“丞相,这……若有人不愿交呢?朝廷难道还要强逼百姓写字?”
林默笑了笑,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算计好的狡黠:“自愿,当然自愿。不过嘛,从明年春赋起,凡是无档之家,不得申领耕牛补贴。”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但这笑声里透着一股子踏实。
这就是林默的逻辑:别跟我谈什么千秋大业,想要牛?
那就给我写字。
大典散场,雪越下越大。
苏锦骑马路过城门,看见角落里有个穿着破旧官服的老吏,已经在那里跪坐了很久。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泛黄的破纸,手冻得通红,笔尖一直在颤抖,迟迟落不下去。
苏锦勒住马,静静地看着。
终于,老吏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笔尖猛地刺向纸面,墨汁晕开。
他写下了第一行字:“我叫赵德明,曾任巴东主簿……”
那一刻,他不再是谁的下属,不再是谁的影子,他只是赵德明。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一户普通的农家里,炉火烧得正旺。
一个刚学会拿笔的幼童,手里抓着讲学堂发的新蜡笔,正趴在自家黑乎乎的墙壁上涂画。
他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人,有着大大的嘴巴和笑眯眯的眼睛。
“这是啥?”刚干完活回家的父亲凑过来问。
“这是爹。”孩子仰起头,脸上蹭了一道黑灰,“爹今天回家笑了,我要画下来。”
父亲愣了一下,粗糙的大手在孩子的头顶揉了揉,眼圈莫名地红了。
他不知道,这幅涂鸦,将会成为百年后史书里的第一帧民间肖像。
不再是帝王将相的画像,而是一个普通父亲,在一个冬至的雪夜,卸下重担后的那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