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星陨落(2/2)
之后,过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中午过去了,预先约定当介错的关小平次来了。
母亲叫媳妇去把长十郎叫起来。
媳妇去叫他时,望着丈夫沉睡的面容,泪水不禁泉涌而出。
但她毅然地把手轻放在长十郎肩上,摇晃道:“喂,关先生来了。”
长十郎伸伸手脚,打个大哈欠,蓦然站起来。
“那位关先生……”
“哦,已来了!已是中午了。真舒服,睡过头了。”
“你……”
“嗯……我要到黄泉去服侍主上了。我不在的时候,请多照顾母亲。”
长十郎莞尔微笑,轻轻拍着妻子肩膀。之后,他跟关小平次一块儿到菩提东光院,切腹而死。
六
右田因幡是前大伴家的浪人,为忠利所延聘,食禄一百石。四月二十七日在自宅切腹,年六十四岁,介错是田原勘兵卫。
宋本八左卫门,食禄千石,是洋枪五十挺的队长,四月二十九日在安养寺切腹,年五十三岁。介错是藤本猪左卫门。
宗像加兵卫和宗像吉太夫兄弟,合计食禄两百石,五月二日,哥哥在流长院,弟弟在莲政寺切腹。哥哥的介错是高田十兵卫,弟弟的介错是村上市右卫门。
井原十三郎是禄米三人份十石的微秩之士,但因得忠利信任,获准殉死,阿部弥一卫门的家仆林佐兵卫担任介错。
小林理右卫门也是微秩之士,为忠利所宠信,切腹时由高野勘左卫门当介错。
田中意德是忠利的总角之交,食邑两百石,老年后,获许在御前戴头巾。忠利生前没有机会请求殉死。其后于六月十九日,先用短刀刺腹,再向上司申请,而后切腹,介错是加藤安大夫。
津崎五助,禄米二人份六石,职司牵引忠利的狗,当然是猎狗。忠利放鹰狩猎时,他总是牵狗陪侍,忠利时唤:“五助……五助……”深获忠利喜爱。
忠利危笃之际,五助请求殉死,获准,当时重臣们用尽言辞想阻止他殉死,重臣们说:“你不像他人获有高禄,以殉死增加荣耀。汝志可嘉,主上既已允许,可说是无上的光荣,这样就行了,快打消死意,为光尚奉公吧!”
但五助坚持不允。
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会结束,五月七日,五助选定切腹的日子来临了。是个清晨,梅雨季中的晴日,辉耀阳光照在绿叶上。
五助穿着陪侍殿下时的衣服,牵着忠利喜爱的猎犬走出家门。妻子阿波送到门口,泪眼滂沱地说:“你是男子汉,绝不下于那些高门子弟。”
“嗯,事后你可问缝之助。”五助微笑回答。缝之助是他的介错。
七
五助的菩提所本是往生院,但往生院是跟主上有密切关系的寺院,故五助有所忌讳,选高琳寺为切腹之地。
到高琳寺墓地,事先托请做介错的松野缝之助已先至。
“呀,对不起,来迟啦。”五助致歉后,卸下挂在肩上的包袱,从中拿出饭盒,打开盒盖,盒里放着两个饭团。
五助把饭团放在狗的面前,狗不肯吃,仰望着五助的脸。
五助像跟人说话一般,开口说道:“你是畜生,也许不知道,抚摩过你头的殿下已经去世了。所以获得隆恩的各高官显要都已切腹陪侍而去。我虽地位低微,但奉禄米以维生的情形跟高官显要没有不同,为殿下宠信的恩情也没有差异,所以我现在要切腹而死了。”
五助摸摸狗的头,又说下去。
“但是,我死了以后,你就成野狗了。我并不可怜你。一直跟你一起陪侍狩猎的老鹰,已在岫云院追随殿下之后赴黄泉去。怎样?你不想跟我一起死吗?如果你想变成野狗,继续活下去,就吃饭团!想死,就别吃……”
五助说着便凝视狗的脸,狗也只望着五助的脸,不理饭团。
“看来你也愿意死啰?”
五助凝望着狗。这时,狗“汪”的一声,猛摆着尾巴。
“松野先生,你看,狗也愿随我而去了。”
回望缝之助,缝之助也双眸明亮,点点头。
“好,那就死吧。”
五助静静把狗拉过来,拔出短刀,一刀刺下。狗静静地靠在五助的手腕上死去。
五助端坐在狗的遗骸旁,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摊头,纸上压着小石子,放在面前。纸上用拙劣的字体写着一首辞世歌:
家老虽云可止可止,
五助却可止而不止。
于是,五助毫无牵挂。
“松野先生,拜托啦。”
五助袒开腹部:“殿下!我带着狗来了。”
他以凛然之声高唤物故之人,勇敢地切腹而亡。
八
于是,十八个家臣随忠利之后而殉死。其中十七人直接获忠利准许,只有田中意德一人事后向家老申请,得其许可而切腹。
然而,此外还有一个切腹自尽的老臣,即阿部弥一右卫门。他幼名猪之助,老早就出仕忠利为近臣,食禄一千五百石,家门繁昌,岛原之役,五子中有三子因军功而获新食邑两百石。
因而,藩里一般都认为弥一右卫门应最先殉死。本人每次上朝彻夜看护忠利疾病时都向忠利请求殉死。
但忠利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你有此心愿,我深感满足,但我希望你活着为光尚做事。”
每次请求,忠利总是这么回答。
弥一右卫门是个耿直勤勉的武士,所负职责未尝有过错失。但是,这种精明坚实,却反而触怒了忠利,忠利事事都想与之倒置违抗。
这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当时弥一右卫门还只是侍童,他对忠利说:“请用餐,好吗?”
忠利回答:“还不饿。”
但不久之后,另一侍童请忠利用餐,忠利则说:“好,拿来。”
虽然如此,弥一右卫门依然勤奋不已,毫无不悦之色。不过,忠利也无意把他调离。
主从之间就这样存在着微妙的关系。对一向体谅人而又聪慧的忠利来说,这的确是很少见的情形。但既是人,那也就无可奈何了。
不过,这并不是忠利个人如此,家臣一般都不喜欢弥一右卫门的为人。理由相同,精明能干,毫无可疵议的错失。
在一直无法获得殉死许可的过程中,最后的日子到了。
弥一右卫门已到拼命的阶段。他依偎着忠利,声泪俱下地请求道:“主上,弥一右卫门以前未请愿过一次,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请求啊!”
忠利仍然跟以前一样,断然说道:“不许,好好为光尚做事。”
最后还是不许弥一右卫门殉死,旋即咽气。
弥一右卫门真是进退维谷。
“如此活下去,何颜见人?在被讥笑为死不得其所的状况下切腹好呢?还是脱藩为浪人离开熊本好呢?”
现在他只有这两条路了。
九
阿部弥一右卫门是个孤僻的人,容易引人反感,但他本是武士,所以绝不是珍惜生命的懦夫,而且也有不惜脱藩为浪人的气概。
可是,他是阿部一族的首长,既非缺乏常识性的人物,脾气也不暴躁。
“既如此,只得遵从先生的遗嘱,出仕光尚侯,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改变了想法,一如平素,出仕上朝。
但藩士们对他都很冷淡,尤其在十八人相继殉死后,连担任同样职务的人也布在他背后,故意大声陈述殉死者临终的情景。
弥一右卫门很不愉快,很寂寞,但他忍耐着。
“我不是因爱惜生命才活下来。如光尚侯准许我死,我可以现在,就在这里死给他们看。”
他在心中高叫,仍然昂首阔步。
可是,一天,下流的谣言传进了弥一右卫门的耳朵,不知是谁说出来的,内容是:“阿部幸好没有获得准许,才能活下来。纵使没有获得准许,也不是不能切腹追随先主而去啊!阿部的肚皮跟别人不同,涂油在葫芦上砍算了……”
这使弥一右卫门赫然大怒。忠利不许自己殉死,无论怎么说,都是自己为人不足,那也无可奈何,但被人认为是贪惜生命,实为意外。呵,不,这不仅对弥一右卫门,对当时所有武士,都是莫大的侮辱,而且根本无法分辩。忍辱负重的弥一右卫门,到底再也无法忍受更多的屈辱了。
这天,他从城里守候室下朝回家后,立刻派人把另主一家的两个儿子叫来。同时叫人把居室与客室的家具移开,令嫡子权兵卫、次子弥五兵卫及尚留前发的幺子七之丞坐在自己旁边等待。
日已暮,外头淅沥淅沥下着梅雨。
不久,三子市太夫和四子五太夫收了雨具,走上客室。弥一右卫门环视一座,以沉静而嘲弄的口气说:“大家都到齐了,现在细听为父的话!藩里已谣言满天飞,你们一定也听到了,说什么弥一右卫门的肚子是涂油在葫芦上砍的肚子。好,我现在就涂油在葫芦上切腹,你们亲眼看看!”
众人肃容端坐,似乎大家都知道一定会如此,并不觉得惊奇。弥一右卫门的脸上也毫无依依不舍之情。
三子市太夫首先回答:“父亲,这我很了解。朋辈也说,弥一右卫门先生系依遗言继续出仕奉公。父子、兄弟仍旧一齐为主公做事,真是难得。我也听过那种谣言,深觉愚昧。”
市太夫与四子五太夫在岛原之役都立有军功,同获新食邑二百石而从本家(大宗)分出,另立一家。尤其是市太夫,很早便陪侍幼主,所以这次幼主登基,他立即成为人们艳羡的对象。
弥一右卫门哈哈大笑。
“真的!这是只顾眼前的短视。不该死的我死了以后,你们便成为枉然而死者的儿子,一定会受到侮辱。生为我子,实在很不幸,这是无可奈何的因缘呀。受辱时一起承受,别兄弟阋墙!好了,你们就看看在葫芦上切腹吧!”说完后,改坐在设好的座位上。
没有人再插嘴了。他们非常了解父亲这时的心境。
弥一右卫门虽然懊恼,仍淡然切腹而死。
但五兄弟并不认为借此就可扭转人们对父亲的风评。主上虽承认弥一右卫门的殉死,准许葬于忠利灵堂旁,但藩里武士仍旧未加褒扬,仍然把冰冷的眼神投注到阿部一族人的身上。
光尚已继承家督,家臣不是获得新食邑地,就是加封禄米。其中殉死的十八武士之家,都由嫡子承继父爵。只要有嫡子,无论多年幼,都未遗漏;未亡人、老父、老母也都获得禄米。同时还获赠家屋,兴建工程由上负责。
可是,阿部弥一右卫门的遗族却受到颇为怪异的处分。嫡子权兵卫仍继原爵,但父亲的食邑地一千五百石却被细分,均分给诸弟。
总食邑虽然跟以前没有不同,伹继承本家(大宗)的权兵卫,一夜之间便从千石以上的食邑地沦落为微秩之士。弟弟们虽然各自增加了食邑地,但本家一旦变成微秩之士,心里也无法平衡,因为本家的沦落意味着阿部家身份的下降。
这是相当怪异的处分。不管以前如何,既承认为殉死者,即理当与其他殉死者同样处理。
据说,长冈佐渡等老臣对此处分也有异议,但不敢置喙,因为献此策的是早即出仕光尚,现被擢升为大目付的林外记。
光尚也是一个能分辨是非的大名,但处理政务尚欠经验,与弥一右卫门和权兵卫的关系还浅,因而只加封了自己身边的市太夫,其余完全采用外记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