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鲤(2/2)
溪涧枫叶红了几度,僧人熟记下了师父传授的所有经文,对佛法的参悟满寺无人能及,是老和尚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老和尚最放心不下的弟子。
老和尚于一个冬夜圆寂,坐化前,唤来僧人叮咛。
“昙印啊,离佛法最近时,妖魔亦不远。成佛证果前,魑魅重重,邪魔阻碍。你要坚定禅心,千万不可动摇。”
僧人继承了老和尚衣钵,成为阿伽蓝新任住持。繁冗的继任法会后,僧人身着袈裟,手持佛珠,走下法坛,穿过寒夜长廊。夜风灌入僧袍,天地寂寥,从此追寻佛法路上,再无指引与同伴。众弟子跟随其后,不解新任住持为何郁郁寡欢。
继任之夜,僧人孤夜独坐,闭目吟诵《大方广佛华严经》,诵至“众生行海无有边,佛普弥纶雨法雨,随其根解除疑惑,华缨悟此心欢喜”,身畔水盆内激起水声。僧人睁眼观视,清水间金鲤连番跳跃,仿佛心生欢喜。
“你也懂佛法么?”僧人喃喃自语,手拨清水,“叫你‘华缨’可好?”
金鲤跳跃不休,如同应答。
僧人继续闭目诵经,未曾看见金鲤周身散出一道金芒。名,是咒,是愿力,何况被高僧赐名。从此世间诞生了名为华缨的一尾鲤鱼,是为高僧愿力加持而生。
三尺金鲤舞动水花,它对尘世的灵识感应更加灵敏深邃,浮上水面凝视入定的僧人:风骨神秀,气度端华,眉间隐隐镌刻对佛法求索的坚韧执着。朝夕不离,为自己赐名加持的是如此一位出尘高僧,华缨甩了甩鱼尾,激起几片孺慕的浪花。
僧人做了阿伽蓝寺主,每日教授弟子,处理寺务,繁冗琐事桩桩件件,牵扯不少精力。这日向晚,僧人晚课后,独自返回住持禅院,遭到一只猛虎袭击。僧人近来食少事烦,疲惫不堪,遭遇饿虎几无逃脱之力,那一刻,为避免饿虎伤人,他立定虎前,与之对视,做好了以身饲虎的觉悟。
猛虎见僧人镇定如常,没有反抗行动,便不慌不忙一步步踏向僧人,准备享受盛宴。佛子肉香勾得饿虎嘴角流涎,它举起锋利前爪,拍向僧人。
“当”一声巨响,寺钟被狠狠撞击,惊得猛虎前爪偏移,划破僧衣,留下道道血痕。弟子们被钟声召集,纷纷赶至禅院,见吊睛猛虎抓伤师父,均齐声呐喊,寻棍觅火,虎口救人。
猛虎舔了舔前爪残留的僧人血肉,香甜甘美,其余的,留待日后再慢慢享用。腥风刮过,猛虎蹿出寺院,逃入山林。
弟子们扶起师父,准备返回禅室。
不知谁叫道:“师父的鱼怎么在这里?!”
院内铜钟下,金鲤躺在散落鳞片中央,铜钟上沾染了片片金鳞和血迹。
有弟子惊呼:“是大鱼撞的钟!”
僧人忍着胸口伤痛,到钟下抱起金鲤,连夜为之敷药照料。
华缨撞钟,险些魂飞魄散,再醒来时,它依然在熟悉的水盆里,只是带着满身难闻的药膏。动一动,便浑身断裂般的疼痛。直到看见熟悉的僧人身影就在左近,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以外,看不出伤势如何。僧人诵经打坐如常,华缨略略放下心来,老老实实伏在水里,思想那日惊魂的一幕。
鱼兽同为天地生灵,猛虎入寺,靠近禅院,华缨便已感知。那是住持僧人晚课结束的时辰,华缨察觉到危险,翻出水盆,一点点跃向铜钟,飞身而起,以毕生之力,撞响钟声。
佛珠坠地的声响,惊醒了回忆中的华缨。它扭过金色鱼头,望向时常凝望的方向。僧人倒在蒲团上,心口僧衣被渗出的血迹濡湿。华缨大惊失色,不顾肉身伤痛,飞身扑向僧人。
刹那间,与生俱来的束缚被造化之力解开,飞散的水珠中,鱼鳍化作人臂,鱼头化作人面,鱼身化作人身,而鱼尾依旧是鱼尾,只不过胀大了无数倍,巨尾支撑了女子身形。
扑到僧人身上时,华缨发现自己化了形,修了一半人身。她一面为自己修为成果惊喜,一面为僧人伤势担忧,笨拙不适的双手扯开僧衣,僧人心口为虎爪所伤,**的肌肤上,伤口狰狞。
初为人身,华缨无法思索更多,将自己身躯贴到僧人身上,让涂满自身的药膏帮助僧人伤口愈合。鱼族水生水养,身躯永远都是冰凉的,而接触僧人胸膛肌肤的一刻,人类的体温传达给了华缨,她得知世间还有这样一重温度。仿佛贪恋这种感受,她趴在僧人身上,睡着了。
冰凉的鱼身与药膏确实起到了止血愈合作用,夤夜时分,僧人醒来,被海藻般的长发缭绕周身,入目是雪白的肌肤与女人的面庞。僧人惊出一身冷汗,推开女人**身躯,惊涛骇浪拍击心口,令他神思震**,无力思考。
华缨摔到地上,从甜美梦中惊醒,爬起来时正与满头冷汗诵经不止的僧人相对咫尺。没有去理解前因后果,半人半鱼的华缨想法如赤子般简单,伸出不太灵活的手去触碰僧人敞开的胸膛,为他疗伤。僧人猛然睁眼,闪身避开,目光触及人鱼之身,仿佛沾染极大的罪恶。
“何方妖孽!”惊骇与厌恶的语气,从僧人口中吐出。
华缨尚无力辨别人类好恶,只想靠近他:“我不是妖孽。”她有生以来第一句人语,为他的恶言恶语下意识应答。她以鱼尾立起身躯,用不太熟练的发声方式,向他表明身份:“我是华缨。”
立身的人鱼有着少女面目与形体,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胸前丰盈有致,腰肢曼妙妩媚。而下身连缀的硕大鱼尾,为这份妖娆姿态添抹了妖邪之气,这份姿态便不属人间正道。
僧人用了半晌才领悟她所言,虽然他早已隐隐感知这些年饲养的金鲤绝非凡物,却如何也料不到它会化出一半人身。非鱼非人,两族皆不是,不是妖邪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