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离殃(2/2)
魏帝自那年寿诞后,几乎不再踏足后宫,直至两年后去世。他亦常常自睡梦中惊惧而起,左右宫人不知这位冷言寡语的帝王究竟梦见何种可怖情景。除了李内侍。毕竟,他曾亲眼目睹那场宫变翻覆的前奏。
听见殿内打翻案几的声响,李内侍绕过屏风奔入殿中,所见景象令他身陷寒窟。
元宏抱着七窍流血的试膳宫女,不断为她揩拭刺目的红,却如何也止不住。
这场宫变,以一个试膳官之死为开端,权力的中枢以疾风骤雨的节奏更替。
元恪昼夜不歇赶回洛阳,如今他身负军功,却半点不敢大意。除了为魏帝贺寿,防止太子在他回来之前作梗,还有一层隐秘缘由。他在金陵,她的故乡,所见所感,都仿佛遍布她的气息,延宕愈久,思念愈甚,痛意愈深。尤其当宫中传来她被太子当做礼物送给魏帝,他彻夜难眠,抢了快马,一路疾奔。
赶着她被父皇接纳之前,用他的军功换她一人。
他匆匆备了贺礼入宫,被宫人引往元宏所在,隔着一段石阶,他望见了少夷——她在他父皇怀中,衣裙染了血污。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从头顶凉至脚心,穿透了肺腑与心肝。他就那样冰雕似的,僵在了长长的石阶下。
汉白玉的石级,随着元宏的步伐,洒下点点嫣红。
仲冬时节,那地上的嫣红彷如山樱花盛开,零落的花瓣在无人看顾的时刻,铺满石阶。
元恂被禁军从宴席上押至阶下时,尚冕服加身,容色镇定。待看清那浑身血渍奄奄一息的宫女,颈项间悬挂的玉坠昭示了她的身份,他才容色大变。
元宏抱着少夷,坐在汉白玉阶上,看着他一手带大的两个儿子,都到齐了,他却无力审问。
将少夷交给禁军带走,他从玉阶上站起时,身体晃了晃,被李内侍连忙扶住。
元恂想要挣脱禁军,对着元宏即将消失的背影呐喊:“父皇!莫非您怀疑儿臣?”
注定孤寡孑然的帝王身影消失在玉阶尽头,对身后一切喧嚣都置若罔闻。
元恪走到被禁军控制的元恂身边,让禁军暂且松手。禁军知这位皇子身份不同往日,领命放了元恂。元恂方叫了声“二弟”,便被一拳打得不辨东西。他没有还手,却露出一个笑:“孤的二弟终于长出獠牙了,敢对孤动手了。”
元恪自怒海中走来,揪住他衣襟,痛声责问:“我把她让给你了,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她?将别人珍视的东西抢走,又弃若敝履,以满足你可怜的自尊?”
又是一顿痛揍。元恂始终处于挨打的地位,自始至终不还手,脸上挂了彩,抽空还要笑一笑:“我给了她解药。”
不知如何是好的禁军不得不拉开二人,劝说元恪:“二殿下,您若是为着那位试膳宫女,何不去看看她最后一眼?”
元恪红了眼圈,沉默片刻,大步赶去。
元恂委顿在地,吐了几口血,吐着吐着又笑了,笑得眼泛波光。
寒月的梅花树下,禁军为元恪通融,留他送将死的女子最后一程。
元恪抱起昏迷的少夷,让她头靠着自己胸膛,不管她听不听得见,他一遍遍低声诉说:“我已经选好了洛阳外的府邸,待你选个良辰吉日,便搬过去住。父皇会应允的,毕竟,我挣了好大一份军功。”嗓音又低下去:“我只是,怕你不肯。”
怀里的女子动了动,她竟苏醒过来,伸出手,要来摸他的脸:“阿恪,你回来了?我怕是不能与你同住了……以后……你要一个人……不……你会有更好的。”
他握住她的手,一遍遍的亲吻:“我只要你,少夷。”
她的手指沾染上他温热的泪水,让她的心也跟着软和:“你不怪我了?”
他紧紧搂住她:“我只怪自己不能留住你。”
她却不顾他心神俱碎,兀自交代后事:“阿恪,替我照顾好葵,不要怪你父皇,不要……”她的体温渐渐消散,抚摸他脸的手无力坠下,一个物事从袖底滑落。
他的心口被她靠着,空空****一片。他的神魂剥离,拾起坠落的一物,是具沉香人偶木雕,眉眼纤细精致,项间坠着一枚小葫芦。
“……不要杀元恂……”
她最后的嘱咐与恳求。
魏帝追封以身赴死的试膳官为淑妃,位列九嫔之首,议葬于邙山,待元宏百年后合葬。出殡前夕,淑妃玉体不翼而飞,阖宫遍寻不见。
这年残冬,太子元恂被废,因谋逆之罪,囚于诏狱。
魏宫更立储君,册二皇子元恪为太子,正位东宫。
元恪去诏狱见元恂时,他正在昏暗的狱角刻着木雕,披头散发,神情专注,如同做着一件神圣的事业。
“咚”一声,一具木雕从栅栏间抛入牢中,惊扰了元恂的寂静时光。他移开注意力,瞧见肮脏地上熟悉的木雕人偶,迅速爬过来将之拾起,用袖角擦去上面灰尘,越擦越脏,他却很满意,无比珍惜地将其纳入怀抱。
元恪观他的举止,漠然开口:“她双目失明,却求我留你一命。她求得嫔位,宁愿与父皇合葬,也不愿与你再见。”亦不肯死后与他在一处。
诏狱里的人凝滞了一瞬,拿起刻刀继续雕琢早已成型的精致人偶。
“我求而不得的,是你不屑一顾的。同你争,我还是输了。你赢尽所有,我不如你,皇兄。”
脚步声远去,诏狱沉重的大门再度落下。
木雕的刻刀随时空一同凝固,昏暗的光从天窗投下,他举起人像木偶,像极了她的神情。雕刻得形神具备,必然是观察得细致入微,只是他不曾承认罢了。
送饭的狱卒惊恐地摔了饭菜,转身狂奔。
冬月,废太子元恂自刎于诏狱。
用的是他常随身的刻刀,死后手里仍紧紧攥着一只木雕。
两年后,元宏病逝,元恪继位。
落樱苑自此尘封。